转眼入夏。
这一日清晨,尹大监迈着急碎的步子来到蘅芜苑。
“大监,你来得巧……早起冰镇的梅子汤,这个时候饮微凉不酣刚刚好。”
小苏笑微微地将尹大监迎进正厅,朝香怜道:“快给大监盛碗来。”
尹大监打看到小苏的第一眼起,一双老眼就弯成了条缝,闻言连连摆手:“老奴岁数大了,经不住折腾,可不敢贪凉!”
“那……新采的茉莉炒得茶,您给品品。”小苏笑说。
“下回吧……老奴来传王君口谕,耽搁久了可要吃炮仗的。”尹大监半玩笑半正色道。
闻言,小苏即敛了神色,撩起衣袍领着蘅芜苑众人跪了下去。
“传王君口谕:本君题了牌匾,辰时一刻是个好时辰,小苏即刻出宫往郡主府鸣竹挂匾,莫要误了好时辰。”
语毕,尹大监虚扶了下小苏,并道:“老奴在此先恭喜郡主!待郡主乔迁之日,老奴再上门讨杯喜酒。”
“小苏可记下了,到时您可不能支应个徒子徒孙便把小苏打发了。”
“老奴可不会便宜那帮猴崽子。”顿了顿,尹大监又道,“要真说,老奴还有些舍不得郡主。”
“小苏是搬出宫,又不是搬出城……”
小苏笑说着送出尹大监,并封了二两茉莉茶和一枚从南境带回来的血玉扳指。她并不是一个阿谀奉承的人,但人情世故还是懂得,何况平日尹大监对她多有照拂。
能出宫,无论做什么都是十分有意思的,何况是给自己的府邸挂匾这样的大事。小苏当即换了身月白色竹枝纹绸衫,用缀了玉的锦带束了腰,再换上香怜新做登云靴,长发高束,既不施粉也不描眉,只拿了柄折扇,喜气洋洋地领着玉萧、香怜出了蘅芜苑。
爆竹声中,墨色描着金字的牌匾挂上郡主府高大的门首,小苏立在门前看了又看。出宫入府,自然少了宫规森严,往后与太子哥哥相见可就多了些机会,想到此处,她紧抿的嘴角渐渐高扬。
从郡主府出来,她领着香、玉二人在新开的一家馆子尝了他们的拿手菜,随后又去了秋香居。
秋香居,还是那名守门女婢开得门,女婢不等小苏自报家门,就福下身子道:“苏公子来的不巧,夫人出远门了。”
“又出远门了?”
秋老板是不是秋娘,一直困扰着小苏。她逮着机会便来秋香居,然而次次都没有见到秋老板,她一度奇怪是不是秋老板算准她要来而躲着她。
回宫途中,香怜兴致勃勃的计划如何装点郡主府,玉萧也笑微微的替她出谋划策,只她长居山野所知有限,常常被香怜笑话。玉萧也不恼,推了推小苏道:“你倒是说说,在园子里假山上养两条小青,怎就不好了?有山有水,又有翠竹,小青最喜欢了。”
玉萧所说的小青,是一种叫竹叶青的蛇。
小苏笑了:“莫说小青有剧毒,就是无毒的蛇也不能养在郡主府。”
“他们怕蛇?”玉萧问。
“寻常人哪有不怕的?何况王城贵人多,常用琉璜,郡主府也会定期洒扫……即便养了,小青也难活!”小苏道。
“那便养猴儿。”
小苏摇了摇头:“宫里头养兽都是圈起养的,郡主府大抵也是如此。”
“你的府邸,还有人管你不成?”
“玉萧姑娘,这里可不比山上,”香怜笑道,“府邸是郡主的府邸不假,可那是王君赐,郡主又是宫里长大,怎可置宫里的规矩而不顾?!”
“我哪曾想到这层,”玉萧轻叹一声,“好孬出了宫,不用见人就行礼,这段时日我这腰腿都不大好使了……竟比我练功还累。”
闻言,香怜抿嘴一笑。
小苏见她俩欢喜得很,放下心中的不快,开始盘算住哪所院子。其时,每当她一想到郡主府中那几所或是幽静,或是明媚的院子,就频频摇首。一个人住那样大的府邸真真太浪费,太寂寞了!
郡主府小到餐具器皿,大到家什摆设,紫霜王后无一不上心,于是乎,内务司大事小事直奔凤梧宫请示,小苏这个正主儿倒是闲得无聊。
初夏的天气还不算炎热,一大早,宝柱、宝林抬出一方矮榻置于树荫下,小苏与玉萧围膝其上,再摆上棋盘。棋盘是上等乌木所制,四周刻着流云纹,棋子是细腻的羊脂玉与墨玉而制——虽不是稀世绝品,倒也是难得一见之物。很快她二人杀得兴起,玉惜慢吞吞地走来,见二人正为一子争执不下,苦着脸立在一旁。
小苏见了放下棋子,望着这个身材娇小却甚有主见的女孩儿:“这是怎么了?是见你香怜姐姐去了郡主府,你也跟着眼馋了?玉惜放心,我一定求王君准你们都随我入郡主府,当然也得你们愿意。”
“玉惜谢过郡主。”玉惜福了福,仍旧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这丫头今日怎么了?都允她一起出宫,还不开心。”小苏朝玉萧道。
玉萧笑着正要打趣两句,玉惜哭腔唤了声“郡主”,见她这副模样,苏玉二人相视一眼,双双看向玉惜。
玉惜红着眼眶,嗫嚅着嘴不知如何开口。
最近,香怜时常去郡主府理事,蘅芜苑大小事务便由玉惜打点。昨夜,小苏提起想吃冬笋鸭片粥,今日一大早玉惜便去司膳房打算讨只鸭子回来炖笋汤。那成想她前脚刚迈进司膳房的院落就听到两名宫婢悄悄议论礼部往大学士府送太子婚贴之事。当即她笑盈盈地走近二人,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两位姐姐,外头都在说太子殿下要选妃了呢。”
那两名宫婢见她面生,以为是新来的,一宫婢撇了撇嘴道:“你这都是老皇历了……上个月礼部已往大学士府宣了王旨,赐了婚书。”
“就是,就是,许是用不了多久便要大婚了。”另一宫婢斜睨着香怜道。
“用不了多久便要大婚了?”
“该过的礼节都走了过场,可不就该大婚了!”
“是了,是了,是我见识了少。”玉惜讪讪笑了笑。
先前说话的宫婢早就急不可奈:“我跟你们说,前些天我远远瞧过一眼,啧啧,大学士家的姑娘模样、气度,真真寻不出第二人来!你们是不知道,跟太子殿下立一块儿,那简直是般配得不得了。”
听了二人所言,玉惜倒抽了口气:“未来太子妃是徐大学家大姑娘?”
去岁初雪,王后邀世家贵女入宫赏雪游园时,她给徐姑娘引过路,玉惜心里不由的咯噔一下,只怕赏雪是个晃子。
两宫婢见玉惜又问,以为她乃同道中人,争相着将她们知道的徐徐道来。玉惜愈听心里愈不是滋味,连讨鸭子的事也忘诸脑后……
郡主自幼爱慕太子,若知太子要娶旁人,还不知道有多伤心?可若不说,合宫都知道,独独瞒着蘅芜苑,瞒着郡主。私底下,香怜曾与她说过太子身份过于贵重,未必是郡主的良人。她一直当香怜是欣赏大王子温润细致才有那样的想法,而今日看来确实如香怜所言。
“谁让你受委屈了?”
小苏向来护犊子,说着手里的棋子丢回罐中,问:“你方才是去司膳房……难道是掌事为难你了?”
玉惜摇了摇头,狠下心道:“上个月,礼部捧着王旨去了大学士府。”
“颁个王旨而已,这有什么稀罕的吗?”小苏问。
“是册立太子妃的旨意……同去的还有金册宝印,各色礼单……”
“册立太子妃……去徐大学士府……太子哥哥说……”
小苏胸口中仿佛堵塞着一块石头让她无法呼吸,到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以为王君姨丈让自己出宫是为了避嫌,结果竟都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她牙齿紧咬着嘴唇,泪水在眸中旋转着。
既已说出口,那就顾不得许多,玉惜跪了下去:“南岳归来,太子殿下被禁足,其时就是因为此事。如今王旨已下,只怕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闻言,小苏明亮的眸子骤然失色,一颗心在胸腔里上上下下翻滚折腾,五脏六腑似乎都挪了位置。
“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呵呵……事到如今,还要什么回旋的余地?!”
话未毕,忽觉喉中一热,一口鲜血溢出了嘴角染红雪白的衣襟,她瞥了眼胸前绽放的罂粟,神色一滞重重跌坐下去
“郡主……”玉惜哭唤道。
玉萧已然起身将小苏揽入怀中,又见一口鲜血涌出,心中不免慌乱,玉手本能扣上小苏皓腕。不好!小苏脉息乱如麻,没有半点章程。
玉萧一双眉头紧蹙:小苏服下龙涎草不过数日,心情起伏过大必然会造成气血翻涌。她凑近小苏耳边,柔声道:“小苏,凝神敛息,莫要再想了。”
小苏恍若未闻,一双眼眸涣散无神:“我就说南岳归来……王后姨母为何不怎么唤我去凤梧宫了,想必……她是知道的……太子哥哥也不见我……他也是知道的,对不对?”说罢,她又自嘲道,“明摆着的事又何需再问……”
“小苏……你得冷静下来,莫要再想这些。”
玉萧怎不心疼她,上清山那几年,小苏连睡梦中唤得都元辰哥哥。也正因为玉萧知道她的心,此时竟说不出半句劝慰之言。
“无事。”
小苏推开玉萧扶过来的手,摇晃着站了起来。不想脚尚未立稳,哇得又吐出一口鲜血,鲜血顺着嘴角往下,如曼珠沙华般绚烂。小苏并不在意,随手拭去,唇边勾出一抹凄美的笑容:“你们不用担心,我,我这就去问一问太子哥哥,他真要负了小苏?”腿步趔趄着迈出去,却失重心似的一头栽了下去。
宝林听见动静,扭身就往外跑:“我去回王君请御医!”
“站住!”
玉萧一双眸子噙满了泪水:“不可去!你悄悄地寻回香怜,不要走漏半点风声……若是有人问起,就说郡主老毛病犯了。”
“若是王后问起……”玉惜吸了吸鼻子,感激地看着玉萧。
玉萧合下眼帘,泪水顺着眼角滚了下来:“谁也不能说,若此时王后知道了,她只怕是要比现下还要难受!”
小苏只觉一双眼帘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耳畔边,玉惜急切地呼唤声;玉萧喝住宝林,又与他说的那些话,她全都听入耳中。她在心中苦笑,也只有玉萧明白,此时她最不想见的便是王后姨母……
心头疼得厉害,犹如撕裂成了数瓣,紫黑紫黑带着刺鼻的腥气的血从裂开之处四下争相涌出。小苏看见自己就立在那血泊之中,拼命将那裂开的碎片往一处拢去,血染红了她的双手,然而破碎不堪的心又裂出更多更大缝隙,每裂开一瓣,又碎成无数片,皆化作一个个太子的面庞飞舞着远去……渐渐地,胸腔之中模糊成了一片血海……
呵呵——
她笑了出来,镇南王嫡女又如何?战功加身又如何?终究是个上不台面的孤女!
耳边传来香怜的抽噎之声,她听到玉萧唤着她的名字,还托起她的下巴,往她嘴中喂了一粒凉滑的清心丹。清心丹入口即化,带着清凉的药香滑入喉中。她苦笑,心已不在了,清心丹又有何用?
她在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若此刻能死去那该多好!
心又是一阵阵地抽搐,可她并不觉得有多么疼。可能痛到了极至,麻木到难已分辨,嘴角扯出一抹比苦还难看地笑:“我的命……硬着呢……”
是啊,她的命硬着。
她在娘胎中就中了寒毒,尚不足月便被生了下来;十二岁寒毒发作就剩一口气了,尚且活了下来。如今,跟了自己十八年的寒毒都已解了,又怎会这般轻易地死去?
元轩哥哥的腿伤还没有完全医好;秋老板是不是秋娘还没有弄清,爹爹和哥哥还没寻到……自己又怎么能死去?!
“回府……”
牙缝中迸出几个字,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想回镇南王府,那儿才是她的家啊!
然而那两个又细又弱的字,落在他们的耳中,恍若梦中呓语。没有人问她说了什么,也没有人问她想做什么,她知道他们抬起了她,将她抬入房中……
恍惚之中,小苏又觉玉萧往她口中喂入一股温热的液体,渐渐地,思绪再也无法凝聚,脑中也模糊混沌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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