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扬扬洒洒下了三四日方住歇,这日清早,宝柱、宝林领着府中下人清扫积雪,清扫后裸露出青黛色的甬道连接在各个苑子之间。陌阡陌极爱这苍茫,因而他们仅清扫了几处常走动的地方,保留各个苑子白雪皑皑的模样。
芷兰苑,亦是如此。
偏厅中,矮榻烧得暖洋洋的,小苏主仆三人坐于其上。榻上案几摆着银剪、淬过油的红纸和几副剪成的窗花。香怜与玉惜一面剪窗花,一面商讨年节的菜式,再由小苏将她们商定的菜式记录纸上。
香怜一身半新不旧的草绿夹袄,配着藕色掺银丝襦裙,纤纤素手握着一把银剪咔嚓咔嚓几下,其手中的红纸便成了一副仙翁送桃的窗花。香怜的手确实巧,但凡经她手绣的花,剪的纸,裁的衣,没有一样不受人赞叹的,连傲娇的炎冰见着她都一口一个香怜姐姐,生怕她不帮他改衣裳样子。
小苏偷偷打量着香怜略成熟更显温情的眉眼,心中不免叹息。过了年,香怜便二十三了,寻常女子这个年岁娃儿都生了几个,可她的亲事至今未有着落。小苏打心底里希望这个与她相伴多年,时时事事皆替她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姑娘能有一个幸福的归宿,就像玉萧似的。
她托元贞替香怜物色夫婿,元贞办事效率不错。几日前,他请小苏到军营暗地里瞧他按小苏指定的标准挑选的青年军将。小苏带上香怜,并告知其原委,香怜未置可否,且表现得十分的平静,她向来遇事冷静,小苏也未将此放在心上。
待从军营出来,小苏笑微微的朝她道:“此人虽家境差了些,但贵在相貌堂堂,谈吐又不俗,将来的前途必不会差的。”顿了顿,她又道,“小五这回真是难得得用心了。”
香怜并不作声,很长一段时间只闻车辙轧过路面的声音充斥车内,显得有些刺耳。
小苏以为香怜眼界高瞧不上那人,于是又道:“唔,年纪确实大了些,不过无事……改明儿我再相看相看,挑个年岁相当的。”
“郡主,香怜有一事不明。”香怜抬眸,似下了很大的决心。
小苏见她再三犹豫,以为她面薄羞于启齿,便道:“车内就我二人,你只管说。”
“郡主这般率性,也认为女子只有嫁了人,生了子才算圆满?”
若这话出自玉惜之口,小苏倒不觉稀奇,可眼下……她既讶异香怜所言,又不敢相信此话是香怜所言,在她眼里香怜是十分传统的女子,万不会说出有背世俗之言:“香怜,我以为……”
香怜好似没有看到小苏的窘迫,双眸盯着透过卷帘缝隙挤进车内的一缕阳光出神。良久,她幽幽说道:“我爹不大成器,我娘临终前恐我爹犯浑,便将我许与舅舅家的表哥。那时,舅舅家虽不富裕倒是极疼我的,表哥长我两岁,待我更是极好。只后来,我爹将我卖到镇上乡绅家做丫头,他们见我识字,又与他家姑娘年岁相仿,便让我做了伴读。那年宫里招宫女,乡绅家摊了个人头,那乡绅自然舍不得自家姑娘入宫作奴,便让我顶了她家姑娘的身份入宫……如今过了这么些年,爹娘舅舅皆去了……表哥,表哥是家中独子,想他那般年岁……”
“你,”小苏看着香怜的侧脸,试探道,“你不想负他,又怕他有了家室?!”
香怜点了点,布满忧愁的脸上挂着晶莹,不知何时她竟哭了。
“这些你早该与我说的。”小苏有些自责,香怜伴她多年,她竟从未曾关心她的过往。
“宫女年满二十五方可离宫,老死宫中的也不少……郡主尚自顾不暇,我说了也不过多添几分烦恼罢了。”香怜笑了笑,只那笑一闪而逝,且未及眼底。“郡主也莫为我操心……将来若有幸能遇到像陌先生待郡主,金副统待玉萧那样的男子,我还要嫁的;倘若遇不到,我便长伴郡主左右;年岁大了我当姑子去,再不济去义堂也行。”
看着这样的香怜,小苏竟觉她那句早说之言有些可笑,清了清嗓子问:“我不在的那几年,你也没有回乡过?”
“那乡绅不舍得自家姑娘,才让我冒名入宫……他们巴不得我死在宫中才好,又怎会让我还乡。”
其实香怜不说,小苏也猜得到,那几年若非紫霜王后暗中照应,蘅芜苑几人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那如今你可想回乡瞧瞧?”小苏见她回眸,紧接着道,“以前在宫里,小苏人微言轻,可如今咱们出了宫,法子总还是有的。”
闻言,香怜红着眼眶颤声道:“他倒是说过,等我出宫……”
小苏点了点头,眼下既已知她心意,便道:“你且耐心等几日,过了年,我便向王后姨母讨旨送你还乡。”
香怜并不知小苏暗中思量,依旧剪着窗花与玉惜商榷着,偶尔也会询问小苏的意见。如今陌阡陌将小苏嘴巴养得愈来愈刁,因此她对筵席上精致的菜式并不感兴趣,只见她拿开最上面一页写满菜名的纸张吹了吹放在一旁。
“这些菜是极好的,可我还是喜欢陌哥哥与玉惜做的。”
“郡主,平日也就罢了,过年是盍府上下一起开宴,先生神仙似的人,替您管着府里的俗务也就罢了,您还想着法儿折腾人家。”
玉惜小巧的鼻梁可见三五点淡淡的雀斑,也正是这星点的雀斑,让她这张并不出彩的脸生出几许俏皮。就像此刻,她开口说话时,这点点雀斑倒如活了似的,引人侧目。
“我瞧着怎么像你自己想偷懒呢?”小苏笑道。
“郡主,过年您是沐休了,可咱们还有一大摊子事呢……真不是玉惜偷懒耍滑。”
“你呀,要么不开口,一开囗就没有旁人说话的份儿。”香惜嗔怪地瞪了眼玉惜,尔后替小苏斟了盏牛乳酥,“郡主,牛乳酥一直温着,此时不凉也不烫正好入口。”
“既然事多忙不过来,你俩瞧瞧府里可有堪用的……带在身边跑个腿什么的,也好替替轻。”小苏朝香怜微微一颔首,尔后端起牛乳酥慢悠悠地咂了囗道。
闻言,香怜垂眸不语,玉惜瞧了瞧小苏,又瞄了眼香怜也不作声。玉惜不算白晳的鹅蛋脸上,一双墨矅似的眸子透着聪慧与沉稳。她的沉稳与香怜的沉稳不同,香怜是沉稳中透着敦厚,而玉惜是沉稳中不失犀利,一但有人触了她的逆鳞,她便如炸毛的猫儿咄咄逼人。
看着两人静默不语,小苏嗤笑:从她自己到玉萧,再到香怜、玉惜二人,皆没有寻常女子所拥有的恭顺与谦卑,是她感染了她们,还是她们骨子里亦如此?
见香怜二人张目望过来,小苏讪讪笑了笑:“忽地想起许久未去秋香居,年关将至,想来秋老板应是回了……”
“此刻去?”香怜问。
小苏已然下塌穿靴,吩咐宝柱牵出如风候在门口,尔后一阵风似的往梅苑行去。陌阡陌腿疾虽好,却是畏寒得很,因而无事便窝在梅苑。此时,他正慵懒地倚着迎枕,裹在锦被中露出小半个身子,手托小苏的话本子翻阅着。室中生有炭火,暖意融融,瓜果生香,与室外冰天雪地,银妆素裹,恍若两个世界。小苏推门而入,瞧见他躺在一室的温暖之中,青丝未挽散落身畔,峻秀的脸上噙着温和的笑,心中顿时从未有过得满足。自打陌阡陌入府,她每每想到他在等她归府,就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就如儿时躺在娘亲的臂弯里让人觉得心安。
“陌哥哥。”她展颜朝他行去。
床榻的青年亦是双眸盛满温柔,笑微微地招呼她。
那笑看得小苏心神荡漾,她快步走了过去,连着锦被一起拥住他,笑问:“小苏的话本子如何,比你那些古籍乐谱可有趣些?”
“这个张生着实呆得很,莺莺姑娘乃深闺女子,若不是红娘聪慧机敏,只怕这两人要生生错过大好姻缘……某人倒与红娘像得很。”他说着屈指温柔地刮过小苏的鼻梁。
“小苏不是红娘,萧儿也非莺莺那般女子……不过她与金笛的姻缘真真少不了小苏的功劳。”
“小苏的功劳可不止这个,南境运筹帷幄,朝堂舌战群儒,桩桩件件,哪件不是荣耀?!”
“可与小苏而言,那些个荣耀皆不如此刻……”小苏盯着眼前人,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小苏,”陌阡陌放下话本子用力将她拥入怀中,“那日之事我从未后悔,偶尔想起却仍有些后怕……”
“陌哥哥怕什么?”小苏抢问道。
陌阡陌掩饰似的轻咳了声:“我怕小苏心中无我,还怕小苏嫌我老……可方才小苏所言,我便无……”
陌阡陌话未说完,小苏柔软的朱唇已然覆上他的唇。小苏如此主动,他未曾想到,也只片刻,他便热切地回应着她的生涩,贪婪地吮吸着她的芬芳,引导她更加深入地掠夺……
不知过了多久,小苏满足地张开眸子,待看清陌阡陌潮红的面庞,肿胀的双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我出门办点事,不,不回府用膳了……”说罢,逃似地跑了。
陌阡陌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胀然若失,他欲索取更多,她却不解风情,苦笑着按捺下心中的□□。再放眼望去,哪里还有她的身影,只余空荡荡的院子寂寥无声。赌气似的翻身朝里,纤长的手指不甘得触向滚烫的嘴唇,同样滚烫的身子一阵战栗。与此同时,彷徨与期待两种不同的感情涌上心头,在他的心中迅速地交织开来——他的心中从没有这样矛盾过,他期待与她之间更加亲密,同时又不知所措地慌张起来……
小苏不顾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穿过梅林径直走向大厅后廊,心始终不安份的扑腾着,近日与他耳鬓厮磨也是常有的事,却不曾如今天这般大胆,玉手抚上滚烫的面颊:自己竟然主动亲了他,羞涩与窃喜同时涌上心头。望了眼梅苑,她加快步伐,要尽快跨上如风,好让凛冽的空气降下通身的滚烫。
微风裹挟着树上的落雪,悠悠落在路遥的肩头,他一手牵如风,一手牵了匹通身墨色的马儿,石雕似的伫立在门前的石街上,一双不见温度的眸子透过大敞的朱门望向府内深处。方才,他瞧见她风似的进了梅苑,他知道她是去见陌阡陌,一阵阵悸痛从心底深处传来,他咬牙忍着,冷峻的脸上不见半点波澜。可当他看到小苏远远的疾步而来,眸底涌上一抹欣喜,随着她走近,那欣喜又一点点儿被他锁进眸底深处。
昨夜,他守在阴影里望着窗前她的影子,直至她熄了灯,他方悄然而归。他的竹屋不与郡主府任何建筑相临,距离此处又远,且要穿过层层假山和一片竹林,但他极爱这竹林及竹屋,不仅仅是因其偏幽,还因其与蘅芫苑小苏的住所有些相仿。
微弱的星光下,他瞧见一人立在竹屋前,本能的蓄力与掌心,脚下分毫未停。那人似乎认出了他,唤了声随侍大人,并朝他福了福。
她深夜至此作甚?路遥暗暗撤了掌心的力道,距她十步之遥驻足。昏暗中目力再好也无法看清来人的神色,可他就是他,纵使心中千般疑惑也不会问出口。
“随侍大人就不好奇玉惜缘何在此?”
“若非郡主召唤,我便去歇息了。”
“难道除了郡主,随侍大人眼中便无旁的人了?”
“是。”他用他一贯的方式答道,丝毫没有迟疑。
“呵,”玉惜嘲讽似的的轻笑,“我早该知今日来会有此结果,可不来又不甘心……大人如此决绝甚好,省得玉惜再生旁的念想。”
看到擦肩而去的玉惜落寞的身影那一瞬间,路遥是有点同情她的,也有点欣赏她,也在那一瞬,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晨风凛冽,卷起他的衣襟,他立在原处依旧一动不动。倒是如风见到小苏欢快地甩着尾巴,蹄踏着地上的残雪,鼻子张合间喷吐着白气,无一不表现出它的兴奋与激动。
“秋香居。”
小苏再自然不过的从路遥手上接过缰绳,尔后纵身上马。
路遥的目光滑过她泛红的面颊,极快地垂下眼帘。最近,他经常看到她略带羞涩,却故作镇定的神情,而这神情常常透过他的眼眸,刺痛着他的心房。越来越多不同,却有关联的情绪时常让他招架不及,在他暗卫生涯中,情绪这种东西是被列为禁忌,然而现在,它们就如岩浆涌动,几要不受他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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