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苏抬手欲扣门,吱呀一声秋香居原本紧闭的院门朝内打开了,一青袄婢女从门内走了出来。
“苏公子万福。”
婢女见是小苏,笑盈盈地朝她福了福,“婢子听闻马蹄声,正纳罕这个天气哪位爷会来呢,没想到是苏公子。”说话间,她翘首朝小苏身后望去,见一人玄衣冷脸长身而立,再无旁人,黯然收回目光,“楚二爷未与公子同来?”
“年节当下,他哪有闲功夫理会我这个闲人。 ”
青袄婢女闻言抿嘴笑道:“幸尔婢子认得两位,不然还以为公子是在吃味。”
“你这姑娘……”
小苏数次来访未见秋娘,然每次皆是此女守门,故她时常打赏些碎银与此女。婢女见小苏模样不俗,出手又大方,故而也乐得见他。
“其实本公子不过嫌他聒噪而已,”小苏将缰绳交给身后的路遥,捋平了衣襟接着道,“本公子想着秋老板再忙,也不会挑这个天出门,故尔便来了。”
“夫人今日……”婢女回首朝院内望了眼,面露难色。
“无妨,夫人若有事,小苏等便是。”小苏说着往婢女手中塞一物,“了方斋的胭脂,小苏费了老大劲才得来。
那婢女听闻了方斋三字不由得睁大眸子,待瞧清手中之物,既欢喜又愁怅:“公子,夫人若知晓……”
“若非姐姐告诉她,她又怎知?反正小苏是不会同她说的。”
了方斋的胭脂一盒难求,小苏不信她能抵得住诱惑,因尔她一面说,一面跨过门槛。那婢女心知拦不住,又看了眼手中之物,一咬牙将胭脂塞入腰间荷包中。
小苏疾步行了片刻,扭首未见那婢女,见一处敞着门的院子,索性便往里行去。院中落雪未扫,三两株红梅立在雪地里,红白相映分外妖娆。
小苏心中有事无意欣赏,阔步沿着曲折的游廊继续往内行去。游廊尽头,一女子身着银氅,蹙眉立于廊下。只见她半挽青丝,一双玉手拢在碧色滚着兔毛的宽袖之中,檀口轻启,开合之间似在呓语。
“在下小苏,请问姐姐秋老板可在此处?”小苏朝那女子揖手施礼,温声道。
那女子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淡淡的忧伤,转首间,一双秋水眸扫过小苏,似哀似怨。到此刻,小苏方看清女子容貌,说是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一点儿也不为过。
“望姐姐告知秋老板可在此处?”小苏暗吸了口气揖手又道,“若不在此,姐姐可否指点一二。”
那女子倒是稀奇,只一眼便又回首,恍如不曾听见小苏所言。
小苏暗忖,自己一副男装打扮,寻常女子见到虽不至于惊为天人,也是含羞带怯,可这女子竟视若无物,无声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仙子姐姐,小苏误撞至此,非有心惊扰,还望姐姐指点则个。”
那女子一双眉头蹙得更紧,仿佛小苏的出现影响了她的心情,只闻她长叹一声:“你寻秋老板便寻秋老板,又非寻我,我既不愿多言,也无需多言。”
闻言,小苏心中生奇,世间还有这样的怪脾气。她顺着女子的目光望向墙角的那株红梅,红梅不过是一株普通的品种,并不见有何稀奇之处,待要张口再问,瞥眼一人行来,
“苏公子,您让婢子好找。”青袄女婢立在游廊之下,恭顺的朝那女子福了福,喘息着朝小苏招手,“公子随婢子走呗,莫再惊扰二姑娘了。”
“秋老板不在此处?”
“是,婢子引公子去见夫人。”守门婢女做了请的姿势。
小苏点了点头,朝那女子道了声打扰,方随那婢女出了院子。
“姐姐,方才那位姑娘是?”小苏问守门婢女。
“那我家二姑娘水芙蓉。”
“天然芙蓉花,颜色与世殊……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奇人儿。”小苏说着回望了眼依旧半敞的院门。
“我家二姑娘最是悲春伤秋,方才恐是恼了公子碍着她赏梅……她就是那样的脾气,公子可莫要怪她。”
“是小苏唐突,又怎会怪二姑娘。”
闻言,那婢女笑盈盈又道:“二姑娘性子淡是淡了些,可写了一手好词,王城好多公子文人来讨二姑娘的墨宝呢。”
此处藏着这样的妙人儿,那帮小子不说便罢,连楚二也未曾说过,真是稀奇,小苏想着回眸又望了眼身后的院子。
青袄婢女将小苏领至一处院子前停了下来:“公子往里行,自会有婢子相迎。”话毕,她朝小苏福了福,转身朝来路走去。
果然,小苏推开虚掩的朱门,一名身着桃红夹袄,描了眉眼的娇娋婢子迎了上来,朝小苏笑微微道:“夫人正在小憩,请苏公子至厅中稍候。”
小苏颔首:“这院中景致特别,姐姐自去忙,小苏欣赏片刻再入厅候夫人。”
“婢子确有事未了,公子既这般说,婢子便不陪公子了……厅中已奉上茶水点心,公子自便。”说罢,那婢女转身行至西侧房,撩起帘子闪身进了去。
见过水二姑娘那样脾性的女子,对此婢的坦诚率性,小苏倒介意不起来了,自嘲一笑后,还真打量起院中的景色。
入院,一拢翠竹为屏;东边一株老梅,枝桠古朴苍劲,枝头新梅吐蕊;西边几块奇石或立或卧,青苔绿藤攀覆其上;院角廊下摆着一口大缸,缸内莲叶碧绿,层层叠叠,其间隐隐可见拳头大小的花骨朵儿,小苏甚觉稀奇。待走近一瞧,可见缸内有几尾锦鲤穿梭莲间,好生自在。此等严寒,缸内莲红叶绿,锦鲤嬉戏,着实令人费解。她以手覆缸自上而下,只觉缸口处触手冰冷;再往下试,却不似方才那般透骨得凉。
“苏公子是好奇红莲锦鲤何以存活?”
小苏转身,见一半老妇人身着狐狸毛氅衣,风情万种地看着她,她猜妇人是秋老板无疑,于是抱拳笑道:“确实好奇得紧,还望秋老板赐教。”
“其实也无甚机关,不过是将这缸的底部埋与地下,其下置有火龙……红莲鱼儿只知水温适宜,却不知方寸之外已是天寒地冻。”说话间,妇人抹了胭脂的红唇不经意地扬了扬,尔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小苏。
“世间之人大多如此,何况是缸中之物?”小苏亦笑着附和。
“公子所言甚是,老身常想若把它们放回河泽,不知又是什么样的景象?”
“不管鱼跃龙门,还是龙泽浅滩,适者才可生存;反之,唯死而已。”
闻言秋老板眉稍一挑,须臾道:“老身养闺女之余就爱侍莲养鱼,虽说适者生存,可何偿不是居安忘忧。”
“居安忘忧,”小苏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算是认同秋老板所言,“秋老板艳比牡丹,见地更是独特。”
“老身年轻时虽非倾国倾城,拾掇拾掇倒也当起公子之言。”秋老板掩唇咯咯笑两声,话锋一转,“若它们自个不知自寻适处,终究无用。”
小苏眸中闪过一丝疑惑,迟疑片刻道:“秋老板果真通透,小苏自叹不如。”
“苏公子少年英杰,莫要过谦。”她说着示意小苏随其入正厅。
正厅中花香袅绕,温暖如春,摆设更是极尽奢华。秋老板一入厅堂便旁若无人地脱了氅衣,露出缕金百花穿蝶绿绸袄,下罩翡翠滚边折裙。她引着小苏坐上紫檀香榻,榻上铺着一方灰貂毛的方毯,方毯细滑柔软,坐着十分舒适。一婢女奉上茶水果子,便告了退。小苏见其身姿轻盈,动作行云流水,猜其功夫不弱,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秋老板见状轻咳了声:“苏公子三番五次寻老身,不知何事?”
小苏收了目光笑道:“说来也无大事,只不过小苏念旧。去岁,小苏与楚老板来的那次之后,他说夫人的甜糕做得是一绝,并为当日没有吃到夫人做的甜糕一直婉惜——小苏自幼爱食甜糕,嘴又叼得很。自家母身边的随侍姑姑走后,就再也没吃过合口的甜糕,因而三番五次来寻秋老板,只为尝一尝秋老板的手艺。”顿了顿,小苏又道,“不知今日小苏是否有幸一尝?”
“老身今日倒做了一屉——西堡的王解员约了几位诗友要来与水丫头斗诗,点名要了这道点心。老身许久未做,便多做了些,苏公子今日来得正巧。”说着,秋老板招手唤来一名婢女,吩咐她上碟子甜糕。
她这一招手,丰腴的手腕上戴着的两对缧丝龙凤镯子发出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声音,甚是好听。小苏盯着那镯子,眼神渐渐迷离,记忆深处儿时的点滴似潮涌般袭来……
自打小苏出世,林王妃常年卧榻。秋娘贴身服侍林王妃,小苏与她相处倒也不少。只是年代久远,那时年岁又小,小苏能记得的只是在宫道上,秋娘拿出甜糕的那一幕。那时,秋娘衣着素雅,话语温柔,与眼前的秋老板除了年纪相差不多之外,皆是大不不同。
须臾,那名婢女捧上一碟晶莹剔透的梅花形状的甜糕。秋老娘将那盛放白瓷碟中的甜糕,连同那碟子一起放在小苏的面前:“苏公子尝尝,老身的手艺可赶得上公子的那位故人?”
小苏恍如梦醒,尴尬的朝秋老板笑了笑,尔后拈起块甜糕送到唇边,朱唇轻启小口咬下,甜糕细腻入口即化。
“果然名不虚传。”小苏将手上剩余的糕送入口中,细品之下一股白梅的幽香自唇齿之间化开。
“与府上那名随侍做的如何?”秋老板微微笑着,一双风情万种的眸子上下打量着她。
“这味道有些熟悉,但又有些不同……秋老板的甜糕更加细腻,又多了白梅的香味……”小苏歪着头颅细细回想方才,知着了秋老板的道,于是笑道,“真要比较,还是秋老板的糕更是让小苏痴迷。”
秋老板知其看破:“说起故人……苏公子拧眉冥思的模样,倒有些像老身的故人。”
“哦?”小苏抬眸。
“秋老板与楚二初见时,也是说楚二像您的一位故人——已然过了这么许久,秋老板哄小公子们的话也该换上一换了。”
话语未落,楚红衣裹着寒冷走了进来,小苏瞧其与往日竟有些不同。他一身白衣似雪,靴沿处微见泥渍;面色如常,鬓边发丝却显凌乱。小苏暗忖,每每见他,都是仪态万方,今日他缘何如此焦灼?
不待秋老板招呼,楚红衣便在小苏下首落坐,一双媚眼如丝:“楚二日日盼着苏苏,苏苏不去梨园寻红衣便罢,出来玩怎么也不叫上楚二?”
呵呵——
小苏干笑了两声,搪塞道:“一时兴起行到此处,想起你那日说秋老板的甜糕是一绝,就……”
“苏苏好不诚实,楚二的童子见苏苏与黑衣男子纵马街市,是苏苏有了新欢,不打算理会楚二了?”楚红衣面露慽容,幽幽说道。
“黑衣男子?”小苏愣了一瞬,方想起他指的是路遥,“他,他是我的侍卫。”
秋老板一双眼瞧了瞧小苏,又看了看楚红衣,娇笑着道:“老身真是眼拙了——竟没看出小苏公子是位姑娘。这般花容月貌,又英气逼人的姑娘着实少得很,难怪楚二爷稀罕得紧!”
“让秋老板见笑了。”楚红衣说罢,故作羞涩地掩了脸。
小苏受不了他这般故意做作,起了身,无比歉意地朝秋老板说道:“小苏原本是为了出行方便,方作男子打扮,并非有意相瞒。”
“老身不是那没有见识的深闺妇人,姑娘不必解释。”秋老板亦是起身还礼。
小苏感激一笑:“叨扰秋老板许多时候,现下也该走了……楚老板请自便。”
楚红衣嫣然一笑:“红衣本就寻苏苏而来,自然也随苏苏而去。”
两人辞了秋老板,先后走出院子。刚至门外,秋老板立在院中叫住了小苏。
“秋老板,唤小苏可还有事?”
秋老板立在鱼缸前,微微笑看着她,并未言语。
小苏见她似有话,回首看了一眼楚红衣,返回院中摘下腰间的荷袋,递与秋老板:“是小苏疏忽了。”
秋老板也未寒暄,接过荷袋,撑开袋口一瞧:“姑娘倒是爽快的,出手便是金子,只老身收了,便没有找零的了。”
“无妨,小苏能吃到秋老板亲手做的甜糕,已算了了一桩憾事。”
“既是如此,老身赠姑娘一言——”
“秋老板请讲!”
“人虽立在你眼前,往往却不似你眼前的那般——就如老身。”她一语双关地说罢,意味深长地瞟过门外。
小苏心中咯噔一下,深深地端详着眼前的妇人。楚红衣等得不耐烦,几番催促,她方揖手谢过,二人一并出了秋香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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