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红衣说改了新戏请小苏指点一二，小苏再三拒绝还是拗不过他软磨硬泡。三人到梨园时，戏已开唱。台上，一素衣俊俏小生正朝华服女子屈身行礼，口中咿咿呀呀地唱着，似诉相思之苦；那女子以袖半掩面，露出一双美目含羞带怯地望着小生，欲上前的三寸金莲尚未迈出又往后退了半步，口中婉转有词，似说二人私下相见有违礼制。
“小姐……”
守在一旁梳着双髻的丫鬟见状灵动的眸子一转，双手往华服女子腰上用力一推，那女子站立不稳，踉踉跄跄跌入小生怀中。戏到此处，四下小间里传出阵阵叫好，打赏声更是络绎不绝。
“这一推改得妙，改得妙哇！楚老板出手果真没有凡品。”小苏指着四下又朝路遥道，“你听听，听听这唱赏声。”
路遥冷眼瞥过，见楚红衣笑得花枝乱颤，扯了扯嘴角往暗影里挪了挪，唯恐旁人看出他与楚红衣一道进来的。
楚红衣暗骂他是个不通世故的呆子，脸上却是笑盈盈的:“这一出是莺莺私会张生，与苏苏和红衣倒有几份相像呢。”
“此话可莫要乱讲，我与你只是相识而已，连朋友都算不得。”
小苏说着往小间行去，紧跟其身后的路遥闻言眸子随之一亮。
“苏苏……”楚红衣幽怨地唤了声，一双眸子水汪汪的似要流出泪来，那成想小苏头亦未回进了小间。他一跺脚追了上去，连带着吩咐童子上酒水点心，随即分毫不耽搁挤开路遥在小苏身旁的杌子上坐下。
“苏苏方才所言真真伤了楚二的心，楚二思慕苏苏非朝夕之事，亦从未掩饰过，苏苏何苦以此拿捏楚二？！”说着，楚红衣将脑袋枕在小苏肩头，顺势环住她的臂膀。
“我……拿捏你？”小苏边挣脱，边嗤笑道。
“撒手！”路遥见小苏几度挣扎也未推开楚红衣，扯着楚红衣的衣襟低喝，他恨不得将楚红衣拎起来，再从楼上丢到台上去，让他出尽丑态。
“有本事你将我丢下去，那楚二正好明正言顺地住进郡主府养伤。”
“你……”路遥遇事惯动刀剑，并不善唇舌之争，见楚红衣如此厚脸皮，无奈只能松开他。
“哼，你这呆子闷葫芦似的自己有话不敢言，还见不得我与苏苏卿卿我我。”楚红衣美眸一转，可怜兮兮的朝小苏道，“苏苏……他方才凶我。”
小苏悔得肠子都青了，就不该应了来此看戏：“楚红衣，你再胡扯，我便走了。”
“苏苏，”楚红衣枕着小苏的臂膀，翘着性感的下额，眨巴着勾人的桃花眼，“莺莺许久不见张生，便思慕得紧，楚二对苏苏亦是如此……那苏苏许久不见楚二，可有想念？”
“这戏是看不下去了。”小苏说着挣开楚红衣的禁制立了起来。
“不看戏也成……咱们喝酒去。”楚红衣潇洒地捋顺了鬓角的发丝，挑衅似的瞥过路遥。
小苏正待拒绝，忽想到秋老板一语双关的话。她打量着眼前赛若桃花的脸暗忖，虽说世人不屑戏子，但以楚红衣这样的样貌身家，娶个好人家的姑娘过安稳日子肯定不难，可他似乎并无此心……若说他是单纯的想找一方靠山，别说小苏不信，恐怕任谁都不会信。思忖间，她感受到路遥身上愈发浓烈的杀气，不好！若他二人动起手来，路遥有无胜算先不说，此处人多眼杂本就是是非之地。
“喝酒也不是不成……只路遥与我而言与家人无异，你莫要再逗他。”她故意叹息了声，须臾见路遥的眼神柔和了几许，又朝他道，“你先回，告诉先生等我用膳。”
路遥虽不情愿，可小苏话已说到这份上，他怎能不告辞？冰冷透着警告的眼神扫过楚红衣，大步朝来路行去。
待路遥远去，小苏方朝楚红衣道：“楚老板，小苏有话相询，还望如实告知。”
“苏苏尽管问，楚二知无不言。”楚红衣往小苏跟前凑了凑，笑盈盈道。
活脱脱的妖孽，一个男人长了张雌雄莫辨的脸也就算了，偏又生了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看得人心神摇曳。
“苏苏，你问还是不问了？”楚红衣孩子似的捧着腮，夹着嗓子道。
咳咳，她竟觉得他做这样的动作丝毫不造作，甚至有些有趣。我这是怎么了？小苏摇了摇头，难道是秋老板……她的摄魂术果然厉害。
“你这身份之下究竟是何种身份我并不好奇，但我好奇的是，王城中不乏对你仰慕的豪门贵女，为何偏偏选中小苏？”
楚红衣笑了，一双眉眼皆是风情，只听他再自然不过道：“乌衣镇初识，楚二便对苏苏喜欢得很呢，尔后无一日不盼再相见。”
小苏听得他**祼的情话，脸上臊得厉害，暗道幸好小间中未点火烛。
“那两个字怎能轻易对人讲？”她执起桌上的女儿红胡乱饮了两口。
“苏苏指的是哪两个字？”
他分明是故意的！躲开楚红衣戏谑的目光，小苏斟了盏茶水灌入口中，她怕乱了心性不敢再饮酒。茶水已冷，正好可以暂缓心中的慌乱：楚红衣生于梨园，长于梨园，自幼便接触戏本子，说那些情爱之言就如唱戏般容易。思及此，小苏便不觉难为情。
“小苏有夫婿，楚老板往后请慎言。”
“楚二知道。”
“你知道还……”
“你与他又未行礼拜堂，作不得数；即便行了礼拜了堂，楚二喜欢苏苏，与他何干？！”
“你可是名角，与有夫之人牵扯不清，你不怕……”
“苏苏都不怕，楚二怕甚？”
得，掉坑里了，小苏抚额：“楚老板误会了……”
楚红衣压根儿就不给小苏解释的机会，细腻透着幽香的手覆上小苏的唇：“苏苏不用解释，在楚二看来，苏苏是谁，有没有夫婿，并不影响楚二对苏苏的喜欢。”他眨巴着桃花眼继续道，“首先是楚二倾慕苏苏，希望追随苏苏；其次，王君明旨苏苏三夫四侍，你有夫婿有甚打紧的？比方说，苏苏有一房夫婿，楚二便做苏苏的二房；苏苏要是有两房夫婿，楚二便做苏苏的三房；再不济做个夫侍也行。你若不愿楚二入你府中，楚二自己有宅子，只要苏苏常常来，楚二做个外室也无妨……”
闻言，小苏惊得嘴角抽搐，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王君明旨不假，那是她赌气才应了那样的旨意，但她还未真想过纳三夫四侍。她想起有回随多罗去她府上，多罗老爹花枝招展的小妾们因争风吃醋不惜上手挠花了脸的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再想到陌阡陌幽怨的眼神——今日真真不宜出门。
“呃……这个，这个，小苏未曾想过，”她说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天不早了……我，我得回了……”
她头也不回地冲出梨园，再抬首时，瞧见路遥牵马立在寒风中，头脑顿时清明了不少，“那个，那个……”小苏纠结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打破这沉默。
路遥与她并排而行，冷洌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那个，冰块……”小苏硬着头皮唤了声。
路遥眉头微动，冰块这个的绰号，也只有他二人时，她才会如此唤他。
“唔。”他应了声。
“嗯，回府若先生问，只与他说去了秋香居……来此处也莫要与旁人说起……”
闻言，路遥心里不是滋味，除小苏之外，他几不与人说话，又怎会与旁人言今日之事，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我怕他会胡思乱想……”小苏结巴着补充道。
良久，路遥嗯了声。
见状，小苏松了口气，庆幸路遥并不似表现出来的那般不近人情。
“天暗了。”路遥淡淡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波动，只见他修长的双腿用力夹住马腹率先跃了出去。
见小苏回了府，香怜长舒了口气。她凑近小苏低声回道:“先生在梅苑一日不曾出过，送去的膳食亦未动。”
闻言，小苏心中不免打鼓，一面至房中换了身常服，一面吩咐香怜温些粥送去梅苑。
梅苑中积雪未除，透着森森凉意。廊下，陌阡陌身披氅衣，满首青丝随意地披在身后未挽未系，他那双温柔的眸子此刻凝望着红梅残雪出神。
“陌哥哥，这红梅有甚出奇之处吗？”
“小苏回来了。”
灯影下，陌阡陌朝她温柔一笑，只那笑未及眸底，多少有些牵强，“残雪红梅，也没甚稀奇之处，全凭各人心境罢了。”
小苏在陌阡陌身旁立住脚，抬眸望向他峻秀而又落寞的脸：“看心境？”
“看心境，”他朝她点了点头，又道，“文人多赞梅之傲骨，我倒觉得万物凋零寂寥无边，唯有皑皑白雪可宽解一二。”
“这也是你不让他们清扫落雪的原因？”小苏指着院中的白雪问道。
“梅自清洌孤傲，若没了这雪，他该何去何从……”陌阡陌此言既像说梅，又像说他自己，只闻他叹息了声，便不再作声。
“小苏今日在秋香居遇见一位姑娘也如陌哥哥这般望着红梅残雪，小苏见那梅亦寻常的梅，雪也无甚不同，故尔稀奇……或许那位姑娘与陌哥哥见地相妨，不若哪日，小苏邀她与陌哥哥见上一见？”
闻言，陌阡陌身子猛得一震，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小苏……此言何意？”
“陌哥哥，你怎么了，是小苏说错话了吗？”小苏清晰地感受到他浓浓的悲伤，不自觉靠近他，试图安抚他那颗敏感的心。
听着她小心翼翼，带着试探心话语，陌阡陌没有作声，而是望向院中白雪，白雪之上仅三五瓣落梅，再无其他痕迹。
良久，他道:“小苏无错，是陌哥哥……”
扭首躲过她探寻的目光，他不愿她看到他的脆弱。曾经，他想能守在她身边就好；不知何时起，他竟开始患得患失……嘴角掠过一抹不意觉察的苦笑，是自己过份贪心，贪心到想拥有她的一切。
“陌哥哥。”
这是陌阡陌入府以来第一次这般憔悴，聪慧如小苏，怎会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定是误会了。霸道地拉开他的双臂，将自己圈入他怀中：“陌哥哥有心事？”
怀中陡然多了个娇小温香的人儿，陌阡陌又羞又喜：“小苏，旁人瞧见如何是好？”
她恍若未闻，微凉的手抚上他的脸，滑过他冰冷的唇，摩挲着薄唇周边青色的胡茬，“很是戳手呢……小苏帮陌哥哥理理须子可好？”
陌阡陌无奈的轻叹一声，有时候他自己都有些费解，明明是在生她的气，却如何又气不起来。
“好。”他拢了拢氅衣在她额上轻啄，“往后莫要再提见什么旁的女子……陌哥哥的心很小，小到只能容得下小苏。”
“小苏答应陌哥哥，”小苏枕着他胸膛，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那现在，陌哥哥能否说说缘何生闷气？”
原来她都看出来了，陌阡陌心头一暖，双臂用力紧拥怀中的人儿，口中喃喃道：“云修去沽酒，回来告诉我女儿红从不外售，可卖酒的小童并未对他言说过……他，他还在那里看到了你……”
“因此陌哥哥生气了？”小苏仰首无比歉意道，“梨园的老板叫楚红衣，是王城名角，因我做错了一件事给他造成了困扰，所以……”
“是什么样的事，让小苏不得不在那样的场合下，说他是你的人？”问这话时，陌阡陌下了莫大的决心，他决然的神色中夹杂着落寞，夹杂着不甘。是的，他觉得不甘。
看见这样的陌阡陌，小苏觉得有些陌生，惊讶也只是瞬间，她从未想过对他隐瞒什么，既然他介意，那便说与他好了。双臂环住陌阡陌，脸贴在他胸口之上，缓缓地从乌衣镇初遇楚红衣，讲到梨园替楚红衣解围，却让众人误会楚红衣好男风之事；又从今日去秋香居中了摄魂术，说到楚红衣搭救之事。
“原来小苏与他竟有那般的机遇……”陌阡陌眼神暗了下去：那样神仙般的姿容，又那样如火如荼的性子，小苏这样心思单纯又如何抵挡得了。
“往后凡陌哥哥不喜之人，小苏不见便是。”小苏自他怀中昂首道，“小苏想好了，待过了年节，小苏便向王君请旨与陌哥哥成亲。”
“小苏，你说什么？”
“小苏要和陌哥哥成亲。”小苏真挚而又坚定道。
“此话不是说笑？”陌阡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迎上小苏的眸子希望从中寻得答案，然那眸子如秋水般清澈透亮，不含半点杂质。
“陌哥哥不想娶小苏？”
“阡陌做梦都在想！”
陌阡陌心跳得厉害，这是他渴求已久的，又怎么会不愿意，下颚摩挲小苏的额头，一双长臂将她搂得更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