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近年关,事情越多,上至各宫、各司的掌司,下到洒扫的内监婢子,无不忙得脚不沾地,年节的吃食,所用的器皿半点不能马虎;主子们的吉服、配饰是早早地备好了的,也都在这两日送到各宫交接清点。太子妃纵使能干也是新妇,孟贵妃、秦淑妃等各宫主位均分派了任务,紫霜王后方觉稍微松了口气。
“娘娘,时辰不早了,您睡罢,明儿还得早起呢。”
红鸾见催促多次无果,朝红罗使了个眼色。红罗正捧着库册与紫霜王后核对年节要用的金器,她见红鸾使眼色,打着哈欠道:“这一日忙得前后脚掌打架,腰背着实疼得很……真是一岁年纪一岁人,熬不了夜了喽。”
紫霜王后心知两人是恐她熬坏了身子,可眼见着对了大半的库存着实不甘心:“再有半个时辰怕就差不多了。”
“再有半时辰天都快破晓了,娘娘哪里还有功夫睡?!”红鸾忍不住嘟囔。
“都这么晚了?”紫霜王后抬眸见二人神色疲惫,又强自支撑着,心头一软松了口,“也罢,咱明日再对。”
红罗瞅了眼红鸾道:“娘娘到底是心疼奴婢们。”
“你们又何尝不是心疼本宫。”
紫霜王后这边说着,红鸾已捧来梳洗器皿服侍她更衣洗漱。待她上了榻,二人放下帐幔,燃了宁神香,只留了盏夜灯掩门退了出去。
殿内昏昏暗暗,又兼连日劳累,紫霜王后只觉眼帘愈发沉重,不消片刻便沉沉睡了过去。
“谁,谁在那儿?”
断断续续,恍恍惚惚的呜咽声忽远忽近,紫霜王后只觉眼前迷雾重重,看又看不清楚,听又听不真切。她在迷雾中跌跌撞撞,猛然间发现一位华服少女立在浓雾中似真似幻。
“呜呜呜,母后……”
紫霜王后的心咯噔一下,这女子是谁,为何称自己母后?
“呜呜呜……母后……”
“你是何人,为何唤我母后?”
少女身上的衣衫眼熟很,可就是看不清她的面容。紫霜王后焦急的朝少女行去,可无论走多少步,少女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又累又急,心里跟猫挠似的难受。
“娘娘,娘娘……”
她听到耳边有人唤她,一声比一声急促。
“你到底是何人?”
随着一声惊呼,紫霜王后蓦然睁开眼,混沌中见一人撩起蔓帐,捧着烛火立在榻前。
“何人?!”
“娘娘,奴婢红罗。”那人放下烛火半跪在榻前柔声道。
听到熟悉的声音,紫霜王后舒了口气,缓缓欠起身子,红罗贴心的在她身后垫了床褥子。
“娘娘又梦到长公主了?”
“我梦到她长成一副成人模样,哭着唤我母后……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可她身上的衣裳我认得,是我去岁亲手做的啊。”话方出口,紫霜王后两腮尽湿,“年节将至,寻常百姓家尚且团聚,可怜我儿在那边孤苦伶仃……”
“娘娘可有想过,或许公主早已投身富足人家,正享受人伦之乐呢。”红罗试探着劝道。
“我何尝不想这样想,那怕是普通百姓之家,只要不为衣食所忧,有父母疼爱,兄弟帮衬便好……可若真那样,她又怎会反复入我梦中哭诉……她是有怨啊,怪我没有护好她。”
“恶人自有老天报应……娘娘,您又何苦如此折磨自己。”红罗也跟着流起了眼泪。
良久,紫霜王后方哽咽道:“明日一早,我便奏请王君往灵隐寺请方丈大师为我儿祈福。”
腊月二十五天尚未明,四下漆黑一片。朝阳门前,金笛为首的三十名的禁军手执火把整装待命,忽明忽暗的火光映上他们刚毅的面庞在这暗夜里犹显诡异。不远处,小苏腰悬长剑,一身软甲穿在御寒的氅衣之下仍挡不住其森森寒意,南境之战她穿的便是这副甲胄。此刻,她眉头微蹙,敏锐的眸子不时望向紧闭的宫门。她身后,路遥背负玄铁环胸而立,沉着脸不知所想。
卯时整,朝阳门大开,两匹枣红马套着架高大的车辇缓缓而出,车辇宽敞的轿厢外覆了层防雨防风的皮毡,皮毡上刻有暗纹,嵌以明缎,显得庄重而又不失华丽,然最为显眼的是其翘起的檐角上挂着的一盏琉璃防风灯;紧随其后是两架青毡小车,两车翘起的檐角同样挂了盏防风琉璃灯。乍一看,定以为是哪家乡绅富户内眷出行;细看,却不见风灯上有任何标记。
“郡主久候了。”
凤梧宫掌事内监小跑到小苏跟前屈身行礼后引着她走向最前面的车辇,红鸾已撩起厚重的毡帘,侧身半跪在门侧。
紫霜王后微霜的发丝挽成流云髻堆于头顶,斜插了对彩蝶双舞的姊妹钗;上身着青绿色绣了牡丹的织锦夹袄,下罩同色垂于脚面亮缎折裙,外罩了暗色氅衣,氅衣青灰的绦带环过紫貂绒围脖,在胸前打了个如意蝴蝶结;屈起的双膝之上,一双保养的不错手拢在狐狸毛袖套之中。她这身打扮,与这架车辇一般低调内敛,让人猜不透其身份。
“小苏见过王后姨母。”小苏恭恭敬敬的施礼道。
“出了这道宫门,唤我姨母便可……我亦随他们唤尔小苏。”紫霜说罢朝小苏扯出一抹淡淡的笑色。
“小苏遵旨。”
红鸾放下帘子的同时,小苏接过路遥手中的缰绳纵身上马,路遥、金笛紧随其后,那三十名着了常服的禁军不消吩咐,自发地护在车辇两侧。
当年,开国先主与王弟、王妹打下了大齐江山后,自认杀伐太重,常年素食,乞望消除业障。王弟痛心先主常年食素身体孱弱,自愿入空门,断六根,为丧生杀场之人超度。先主感念其大义,后建灵隐寺供奉王弟肉身——妄生**师。
紫霜王后爱女不足周岁役,在王族谱碟并没有记载,自然没有封号,没有封号也就入不了王陵。当年聂王君便将她葬于灵隐寺后山之上,这里安葬着多位与她一般,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王子王孙。
时辰尚早,王城中极其安静,一行人匆匆出了外城,向城外奔去。官道上积雪未除,马车行不快,小苏恐紫霜王后心焦,于是贴着她的车驾慢行。
“已出了城,姨母可还安好?”
“回姑娘,夫人先时有些晕车,方才服了安神药已睡去,一切尚可。”
小苏听出红罗的声音,点点头道:“那便好,若有事,姑姑直管唤小苏。”
“奴婢明白。”
在小苏驻足之时,金笛与路遥相视一眼,尔后悄无声息地转到车队之后。
路面冻得结实,车轮压在路面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犹如挥不去的雾霾让人生厌。小苏单手握缰放眼四下,一丝丝微明自两侧的山峦之颠晕染开来,那墨色的暗夜如同幕布似的一丁点一丁点地褪去,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头顶的天空明朗起来,东方天际已然可见一抹浅浅的红。
小苏嫌厌地扯开围纱将冻僵了的左手送至唇边呵了呵热气,那冻得通红的指尖得了点暖意,好孬活络了些。
“真是冷得厉害,再过会儿太阳出来便会好些。”金笛赶上来嗡声嗡气地说道,一路迎着寒风,他的鼻音偏重。
“快了,夜色褪了便快了……”小苏说着看向金笛,“你在后面可有瞧见什么异常。”
“并无。”
“出城似乎过于顺利些。”小苏沉吟片刻道。
“姑娘勿忧,此行连落足处驿站尚未知会,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又怎知我等行踪?”
“或许吧。”
小苏又想起临行前,在郡主府门前遇见的小叫花子——那样的暗夜,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真会因为饿得慌顶着宵禁出来觅食?她不放心地望了望身后。晨曦之下,多了些许色彩的旷野依旧空旷无垠,高耸的王城城墙在旷野中显得格外孤寂。天地之间,目光所及,除他们一行,再不见旁人,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她轻咳了声。
“多日未见萧儿,她可还好?”
“一切都好,只是整日挂念姑娘……”金笛搔了搔后脑勺道。
“我什么好挂念的,”小苏笑了笑道,“你们还是赶紧给我造个侄儿,要是萧儿带着小娃儿来,我也稀罕得紧不是?!”
见金笛红了脸,她准备再调侃两句,忽见路遥右手覆剑。
“有人?”她问。
“山腰上……”
小苏顺着路遥的目光望去,半山腰上,葱茏的草木间竟折射出一道炫目的光——是兵器!来不多想,她纵身跃上紫霜王后车辇毡顶之上,猫腰警惕地环顾四周,她得知晓有无其他埋伏。与此同时,金笛右手成拳高举过头顶,示意众人警戒,那三十名禁军皆是训练有素,见状齐刷刷地抽出钢刀,马首一至对外将三辆车辇护在身后。
路遥紧握玄铁的手青筋凸起,冰川似的脸波澜不惊;红鸾、红罗亦非俗辈,当即抽出短刀,守在紫霜王后身边。
“发生了何事?”紫霜王后在车内问道。
“可能遇上山贼了,姨母勿惊。”
小苏不想惊动紫霜王后,但眼下的情形又不可能不让其知晓,故尔她半真半假道。她心中清楚那寒光必是上等兵器折射出的光芒,此处山口狭隘,易进难出,他们应是料定紫霜王后出行车马众多,一但进入隘口便不易调头,能有如此见地想来不是普通山匪,只可惜他们没想到紫霜王后是轻装微服。
“即刻调转马首,回城。”
那两辆青毡小车并未费多少时间便转了方向,紫霜王后所乘车辇费了些时辰,一番下来,差不多用了一盏茶的功夫,那隐匿之人,竟然没有出手,小苏纳闷之余,更加明白对方绝非乌合之众。
那两辆青毡小车已往回走,小苏身下之车一动未动,驾车的内监似乎扛不住这凝重的气氛,握着缰绳的手一抖,身形随之略动了动。倏然,密集的箭矢自两侧破风而来,不过眨眼的功夫,接连的闷响之声伴着车厢的微颤,一支支箭矢落了下去,应声倒下去的,还有那名内监。
情况危急,路遥飞身跃向马车握住缰绳喝住受惊地马儿。四周一片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之声,紫霜王后所趁的车辇轿厢由钢木所造,箭矢力度虽强,但射程较远,那箭多数落了下去,仅有少部分刺破了外层皮毡。
那些人的目标一致,对转首回城的两辆青毡小车视而不见,可见他们只为刺杀紫霜王后而来,小苏冷静的眸子泛起嗜血的恐怖。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箭雨停了下来,自山上冲下一群黑衣人,他们以黑巾覆面,手持长剑,如同潮涌般奔跃而来。
黑衣人有百人之多,以一挡三,问题不大,但这些人的身上并不见弓箭,那么箭手仍藏匿在山中。
“山上有箭手,边守边退。”小苏话音刚落,那些黑衣人挥舞着剑杀了过来,三十禁军个个好手,一时间乒乒乓乓的兵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
小苏立在车顶一双眼眸四下搜索着箭手的隐匿之处,盘算着如何快速解决那些箭手,她有些后悔未带弓箭。
“两位姑姑护好姨母,小苏去……”
小苏话音未落,带着哨音的箭矢笔直的向她腰间袭来,本能地闪身避过,哪知紧跟其后又一箭,避无可避,她右手一抖长剑随即迎上那箭,只听当得一声火花四溅。
“好力道。”小苏暗忖此人臂力惊人,能连射两箭力道不减,绝非寻常箭手。箭手中有如此高手,想来对方来头不小。
流箭如雨急射而来,四下激战之人躲避不及,黑衣人中亦是有不少人中箭倒下,但他们不管不顾,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撤。”小苏朝身下低喝。
闻言,路遥安抚似的拍了拍马首,两匹马皆是上过战场的战马,没多时便安静下来。隐藏的箭手看出他的意图,纷纷射向路遥,金笛护着他闪避不急肩头中了一箭。
小苏在车顶之上瞧得真切,正要翻身下车,那箭接连着射来。她眯着眼眸,望着破风而来的劲箭,这支尚未及身前,另一支箭已以锐不可挡之势疾射后心。可见,有两名箭手一前一后错着点封了她的退路。她若想下车解路遥、金笛之围,必然很难躲过前后之箭。暗暗计算好时间,避过后箭,朝前箭迎身而上,只听当的一声,箭撞上护在身前的长剑。两名箭手,似乎没想到小苏以身迎箭,稍一迟疑,小苏以脚点地,一个旋身落于路遥身侧,到此刻路遥方腾出手来专注驾车。见小苏、路遥驾车突围,金笛便与众人边战边退……
“公子,我们回去如何交待?”少女蹙眉望着远去车队问身旁的男子。
“他们让我来,我来了,还要我怎样?!”
“公子,那我们会死吗?”
“与其苟活,倒不如死了。”
“那……你恨他们吗?”
“恨又能如何,只怪我没能投胎到清白人家。”良久,男子一声叹息,“怕要连累你了……”风卷起他的氅衣,露出腰间空了一半的箭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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