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上元节

郡主府。

陌阡陌将一盘点心轻轻放在少年手边,温声道:“小苏不知何时才回,先垫垫肚子再等。”

那少年浓眉大眼,身着青色金线蟒纹织锦长袍,玉带束腰。少年坐在梨花木杌子上无聊地把玩着手中的木瓜,闻言瞧了瞧送到眼前的点心。

“等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少年赌气似的话刚出口,肚子便咕咕地叫起来,他揉了揉不争气的肚子,“其实不饿的,它,就是有些,有些馋了……”

“不吃也罢……那,再来一局。” 陌阡陌听了他有孩子气的话摇了摇头。

“再来一局,那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少年连连摆手。

“节还未过,小五不可口无遮拦。”

下意识的话,让两人皆是一愣。

“五王子莫怪,陌失言了。”陌阡陌暗暗庆幸,幸好厅中并无旁人。

“这回看你还怎得不松口?”元贞得意而又开心,“我就说那么安静的一个人怎么会……”

“陌……”

陌阡陌想寻个借口掩饰过去,可当他看见元贞笑着笑着红了的眼眶,张开的嘴不由的合了上,或许此刻再掩饰会伤到他,可若坦诚以对……陌阡陌没有往下说,因为他犹豫了。

元贞也没有再吱声。迈进郡主府瞧见陌阡陌的第一眼,他惊讶地合不拢嘴,他不信世间有如此相像之人,若非这个人行走自如,说话时眉眼带笑,那声大王兄真会脱口而出。当时,陌阡陌只稍稍一愣便恭敬地朝他行礼,此时想来陌阡陌是既讶异他的出现,也并不十分意外。

元贞的一声轻咳打破了二人间凝重的空气:“陌兄乃南境名士,竟也有词穷之时。”说话时,他眸底尽是抑制不住的看穿一切的笑。

“陌,南境村野而已,幸得郡主不弃,今又有幸得识五王子,实属欢喜得忘了形,真是罪过。”

“你,确实有罪……不过你应我三条,我便不与你计较……”再抬首时,元贞翘起二郎腿,似笑非笑地望着陌阡陌。

“说来听听。”

“第一,小苏回来,我说甚你都莫要多言;第二,往后但凡我来,你酿的酒任我畅饮不得藏私;第三么,”元贞顿了顿才道,“日后,你与小苏凡事不得瞒我……这一条很重要!”

“好。”陌阡陌笑着点了点头。

“郡主回来了。”

“郡主回来了。”

一连串的招呼声中,小苏快步走进正厅,随她而入的还有正月里寒凉的空气。

“你可算回来了。”陌阡陌迎上小苏,笑说着直拿眼神示意她,“来客了。”

见元贞抖着二郎腿朝她挤眉弄眼,小苏的心咯噔一下:“陌哥哥,他咋来了?”

“五王子来了有一会儿……”陌阡陌温和地说着替她脱去氅衣,尔后朝跟随小苏进来侍奉的人道,“时辰不早了,你等快些摆膳,莫在此杵着了。”

“什么叫我咋来了,五爷来你郡主府有甚稀奇的?”元贞立了起来,手里依旧盘着木瓜。

“那瓜盘得都快谢了……它得罪你了?”小苏一面嘟囔,一面将冰凉的双手凑近炉火。她知这一天早晚都会来的,可真的来了她又有些后怕,就凭元贞那炸毛的性子……

“它不就是个瓜,你管它作甚!”元贞指着陌阡陌朝小苏道,“你先与我说说,我才出门几天,你府里咋就多了个男人?”

闻言,小苏心虚地望向陌阡陌,却见陌阡陌手执茶盏悠闲地品着茶恍若未闻,她悬着的心放下六七成。

“你这是与我置气?”小苏问。

“谁与你置气,五爷是那种小心子的人么?!”元贞撇过脸气哼哼地道。

小苏噗嗤笑了,就元贞那点城府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至此她悬着的心完完全全放回肚子里。

“你既回王城,不领禁军值守,也不去陪淑妃娘娘,跑到我这儿来干甚?”她猜到元贞认出了陌阡陌。

“你平白弄了个人回来,我总得来瞧瞧替你把把关,好孬咱也是一个榻上滚过的。”元贞总算松了木瓜,嬉皮笑脸道。

“就你儿时干得那些上不台面事,陌哥哥桩桩件件都晓得,你用不着在这儿挑拨。”

“都晓得,那你哄骗我……”

见玉惜捧了盥盆来,元贞咽下未完的话,撩起袍子坐了回去,一副此事未完的模样。

“你在这儿也老常时间了,就不怕误了公事?”小苏也不烤火了,净了手在元贞对面坐了下去。

“你撵我,我偏不走!”元贞气哼哼地瞪了眼小苏,“我与陌兄说好了,就在这儿过节。”

“陌哥哥……”小苏抬眸看向陌阡陌。

陌阡陌见二人同时望了过来,搁下茶盏立了起来,朝小苏:“你嘱咐的邀大家伙一起吃团圆饭,五爷在岂不更热闹点。”

说话的当儿,他牵着小苏的手将她引至主座,趁机捏了捏她的手心,示意其安心,尔后招呼众人道:“人齐了,大伙儿都入座开席吧。”

元贞自是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挨着陌阡陌坐了下去,指着小苏身旁的杌子朝玉萧道:“你也别杵着了,快些坐下。”

“我还是去与香怜她们一起……”玉萧赤着脸道。

“怎得?”小苏拽住玉萧,“这才几日,便与我们生份了。”

玉萧瞧了瞧陌阡陌,又瞧了瞧元贞,索性道:“二位爷莫怪,玉萧去那边倒可自在些。”话毕,她不待二人说话,转身往香怜那一桌去了。

“罢了,大过节的随她呗。”小苏笑了笑,随后想起什么似的问,“给金笛留的菜可暖上了,回头送萧儿时莫忘了。”

“郡主放心,早就备好了。”香怜笑答道。

“不光菜备好,酒也备上了呢。”宝林接话道,“是陌爷亲手酿的果子酿。”

这下玉萧坐不住了,起身朝小苏福了福,又朝陌阡陌福了福。

“你快坐罢,”小苏笑道,“五爷到这儿就是躲自在的,你再这般行礼来,行礼去,五爷这趟可就白躲了。”

闻言,玉萧朝元贞福了福,方腼腆地笑着坐了回去。

小苏这一桌,四个冷菜分别装在印花青瓷碟中,紫砂汤钵中盛着燕窝鸡丝羹,珍珠鸭掌、琥珀糯米鸡、红烧鲤鱼、八宝豆腐四个热菜用描金线的脆瓷碟盛着,又用绘着红梅的琉璃盏装了两样素菜,两样点心,还有几道叫不上名字的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她这桌下首又摆了两桌,香怜、玉惜与两府中的掌事姑姑们坐了一桌;云修、云筑携了宝柱、宝林陪着王府管事们坐了一桌。三桌皆是一样的菜品、酒水,两府众人见了皆是别样感动,放眼王城,也没几家主子待下人如此。

众人大都与元贞相熟,又见其不摆王子派头,先时的拘谨随着温酒入肠渐渐放开了。见众人频频碰杯,小苏高兴,一盏又一盏的女儿红送入口腹,最后醉得不醒人事,由陌阡陌扶着回了房。

主子走了,镇南王府的管事与掌事姑姑坐不住了,几人瞧座上的五王子元贞丝毫没有告辞之意,硬着头皮又陪了盏茶的功夫,元贞还是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几人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香怜瞧出他们的难处,笑着挽起两位姑姑朝元贞告罪。

“天色已晚,两位姑姑与掌事们还得回王府照料,望五王子容他们先行离席。”

“唔。”元贞手执酒盏,眉眼未抬。

两位姑姑替香怜捏了把汗,其中一人附在香怜耳边低声道:“要是这位五世祖寻衅起来,可怎好?”

香怜笑而不语,将三人送出了门,玉萧也趁机朝香、玉二人辞行。

小苏住蘅芜苑时,元贞逮着机会便往苑中跑;如今开府方便许多,无事他三天两头来蹭食蹭喝,就算小苏前段日子不在府中,他来了也是吃得好睡得香。香怜几人早就熟知这位主子的脾性,留了宝林带两名小侍候着,各自忙去了。

出了正厅,小苏一个劲地嚷嚷要赏梅,陌阡陌拗不过便将她扶进了梅苑。进了梅苑,小苏也不嚷了,狡黠地眨着一双美眸。

“你呀。”陌阡陌微凉的指尖轻点她小巧的鼻梁,“客未辞,你我怎好离席。”

“所以小苏就想到了装醉,”小苏嘟囔着扎进陌阡陌怀中,纤长的指头在他胸膛上不停地画着圈圈,“小苏只想和陌哥哥一起,才不要小五那个没有眼色的家伙给坏了气氛。”

陌阡陌那经她如此撩拔,微凉的唇情不自禁地印上她光洁的额头。

小苏咯咯娇笑着,指头轻点朱唇:“这里也要……”

见状,陌阡陌只觉腾得一下,整身子烧起来滚烫滚烫的。

“小苏……”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嗯。”

眼前的小苏似醉未非醉,一双眸子迷离而勾人心弦,尤其是嘟起的双唇泛着微微的酒香格外诱人。他再也克制不住煎熬已久的身心,滚烫的唇印上她柔软的唇,时而蜻蜓点水般划过,时而如野兽般疯狂掠夺,他捧着她的小脸,沉沦在那柔软之中忘情地亲吻着……而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双眸紧合,长而翘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两瓣朱唇散发出幽兰般香甜的气息。

夜幕之上,一**而圆的明月半掩在轻纱薄雾之中,羞涩地望着苑中相拥的两人。

“陌哥哥——”她在怀里梦呓般地轻唤。

“嗯。”陌阡陌修长的指头撩起她额前的碎发夹入她耳后,这一动作熟练而又轻柔。

“大婚的袍子做好了呢。”

“嗯。”

陌阡陌望着怀中半睡半醒的人儿,温润的脸上尽是幸福。

元贞是否离开郡主府,如胶似漆的二人没有功夫理会,直到香怜催了三四回,小苏才恋恋不舍地回到芷兰苑。此时,小苏全无困意,她支走香怜,独自坐在回廊上。

满月高悬深邃的夜空轻泄下缕缕如水的月光,洒在芷兰苑中婆娑竹桠之上,夜风习习而过,翠竹的枝桠摇曳,斑驳地倒映院中,甚是神秘。

“冰块,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去睡了。”她朝一丛树影低声道。

何时,她身后多了一人,这人玄衣玄袍,与这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坐。”小苏指了指身侧。

来人复杂的目光扫过她身旁的空位,□□的身子半点未动。她耐心全无,曲起的指头勾上他腰间的束带,用力将他拉至跟前。

“你缘何不去前厅与大家伙儿一块儿过节?”她仰着脖子朝他质问。

路遥眼帘半垂,躲闪着不敢看她探究的目光。

“缘何?”

小苏勾着束腰的手上一用力,他踉跄往前倒去,四目相对时,他长臂一伸支在廊柱之上。

“我……”沉重的喘息声透露出他的慌乱。

他看着她,她亦看着他,不觉间她双颊之上飞起一双酡红。

“大家都去前厅过节……你怎得不去……”她语无伦次地说道,却忘了指头依旧勾着人家的束腰。

“……不,不喜人多……”

“你说,少了你还叫甚团圆?”

“陌先生在,便好。”他别扭的将脸转向另一边,不去看小苏。

“那怎么能一样呢?陌哥哥是陌哥哥,你是你。”

“我,与陌先生,不一样?”他问得小心翼翼,垂在身畔硕大的拳头攥得铁紧,可见他问这话用了多大的勇气。

“当然不一样。”小苏寻思分明就是两个人,又怎么可能一样,于是脱口而出。

他闻言眸子一亮,扯了扯嘴角嗫嚅着道:“如此,你陪我……再过一次节……”

“再过一次……”

这家伙今日有些不一样,可哪儿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她摇了摇混沌的脑袋,也没想明白,罢了,以这家伙孤僻的性子恐怕都没正经用过膳。

“好。”她答道。

就这一个字,他如获至宝,一向冷洌的眼眸中可见明显的笑意,他搓了搓大手,又羞涩又轻柔地将勾在他束腰上的指头移开。

小苏一阵恍惚,还真是醉得不清,千年寒冰似的路遥又怎会笑,想来眼花。猛然间听到他说出去片刻,连忙摇首道:“不行。”

闻言,他璀璨如星的眸子顿时暗了下去,自己终是不配。

“你得带上我。”小苏补充道,“我怕你又跑得没影了。”

他心里那股还没有完全化开的苦涩顿时烟消云散,被另一种甜丝丝的幸福感充斥着。

“等我,片刻就回。”

小苏确实累了,又饮了许多酒,头昏沉沉的,不觉间睡了过去。月夜寒凉,睡梦中她跌落深水之中,那水就如南岳山庄寒潭似的冷彻心扉,就在她快要喘不上气时,感觉到有人圈住她的身子,在她耳朵轻唤,迷迷糊糊中她攀上那人的肩头,含糊却又清晰地吐出一个字“冷。”

“我送你回屋……”

“我答应冰块……等他……”

“他,何需你等?”

“你不懂……”小苏并不清醒,“他只有我……”

颤抖的手不自觉地搂上她纤细的腰肢,她竟然都知道。记事起,他便在不知名山岰里接受秘密而严格的训练,那里有数十个与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十五岁那年,他与另外两名小伙伴被带入王宫成了聂王君藏在暗处的刀。那时,所有人只关心他能否完美的完成任务,从不会关心他是否会累,是否会受伤。那次南境之行,她让他那颗麻木的心鲜活起来,她让他知道了可心被关心,也可以有牵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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