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江战后,陆氏族中的成年男子凋敝一空、青黄不接,新任族长陆绩年纪尚轻,且性情超脱,平时只喜好钻研星象卦术,不愿为庶务所累,陆逊便一力承担起了家族重任。
陆逊也知道小叔父喜静,但凡能自己作主的,从不轻易叨扰他,除非是不得不由族长亲自出席的场合。
即便手握家族重权,陆逊为人处事也很有分寸,从不僭越,陆绩因此很倚重他。
这日,陆逊有事求见陆绩。来到府中的正院,屋门关着,陆逊问侍立在廊下的家仆:“族长在么?”
家仆道:“族长正在会客,待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过了片刻,家仆从屋里走了出来:“公子,族长有请。”
陆逊走进内室,躬身向陆绩行礼:“侄儿见过叔父。”
陆绩正与一人对席而坐,两人之间的案几上摊着几卷书。那人身着一袭灰色道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气度不凡。
陆绩道:“伯言,这位是于吉先生。”
陆逊向于吉道:“晚辈拜见老先生。”
于吉慈眉善目地冲他一笑:“快别多礼了。”
陆绩道:“我正在与先生论道,你有何事?”
陆逊道:“吴侯孙策本月望日要在阊门的城楼上设宴犒军,下帖请叔父前去赴宴。”
陆绩一针见血地道:“只怕设宴倒是其次,阅兵才是他的本意。孙策这是在宣示主权呢。”
陆逊道:“我已派人问过了其他三族族长的意思,他们到时候都会去赴宴,请问叔父是否同去?”
陆绩冷然一哂:“我才不稀罕喝孙策的酒呢,你就说我病了,代我前去赴宴便是。”
陆逊道:“是。那侄儿便不叨扰叔父与老先生叙话了。”说罢,便退出了内室。
陆绩这才对于吉道:“因着些许庶务,耽误了先生的工夫,还望先生莫怪。”
于吉很好说话:“老朽本是闲散之人,平时又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给人看看病、算算卦罢了。老朽今日其实是来向族长辞行的。”
陆绩道:“先生要离开江东?”
于吉缓缓点头:“孙策如今已经入驻了吴郡,老朽不想在是非之地多作停留,要继续远游去了。住在城里的这段时日,多蒙族长照拂,老朽感激不尽。”
陆绩道:“那先生打算何时起行?”
于吉道:“明日就走。”
陆绩挽留道:“先生何必这么着急动身?不如在我府上多住几天再走,我还有学问上的事想请教先生呢。况且我的腿疾近来愈发不好了,也想请先生帮忙调理调理。等先生离城的那一天,我亲自为先生送行。”
于吉迟疑了一下,道:“也好。”
几日后,孙策如期在阊门的城楼上大宴宾客,陆逊会同其他三族的族长一道前去赴宴。
宴席声势浩大,江东一带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来了。孙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与周瑜一道检阅了三军,随即率领诸将士登上了城楼。
吴郡四大世族的族长一一上前拜见孙策,轮到陆逊时,孙策问他:“陆氏的族长怎么没来?”
陆逊谨慎地答道:“叔父一向体弱,近来恰巧身子不适,缠绵于病榻之上,便让在下代为出席,请吴侯见谅。”
孙策略有些不悦:“罢了,陆绩生性散漫,一贯如此,我懒得管他。”
然而,他嘴上虽说着不在意,却把陆逊晾在一边,也不让他起身入座,就转过头去与旁人说话了。
周瑜解围道:“伯言,快起来吧。”
陆逊这才起身,走到最末的席位上坐了。
酒过三巡,孙策喝得酒酣耳热,亲自从主位上走下来,向心腹爱将们逐一敬酒。
陆逊默默地看着,见孙策笑起来如同艳阳普照、冰雪消融,映得周遭的一切都亮了,只是他的笑,从来都不是对着自己的。
这时,城楼下围观的百姓突然骚动起来,动静越闹越大。
孙策被惊动了,问道:“怎么回事?”
众将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一个士兵跑上楼,禀报道:“吴侯,有个道士要出城,百姓们自发跟着送行,城门都快挤破了。”
孙策放下酒杯,走到城楼边向下观望,席间的宾客也都纷纷起身离座,跟着看热闹。
陆逊也来到城墙边,放眼望去,见城下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百姓们正簇拥着一顶四人抬的露天小轿,缓缓地涌出城门,城门内外的军队被逼得节节后退。
轿辇上坐着一位灰袍白发的老道,陆逊认出是前几天在府里见过的道士于吉。
然而人群之中,一个走路微跛的身影却更为眼熟,竟是他的叔父陆绩。
孙策的副将道:“主公,这道士好大的派头,这么下去只怕要出乱子,是否派城下的军队镇压一下?”
朱氏的族长忙道:“吴侯,这可使不得啊,此人是大名鼎鼎的于吉。”
顾氏的族长顾雍走到孙策身边,道:“吴侯刚入主吴郡不久,有所不知,于吉本是云游四海的道士,半年前游经此处,在城中暂住,为城里的百姓卜卦算命、无一不准,行医看病、无不药到病除,因此深受百姓爱戴。”
张氏的族长道:“吴侯,于吉一向神踪不定,如今他就要出城远游去了,再想见他一面,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在下私下里与他有所往来,于情于理,都不能不去相送,请吴侯容在下离席片刻。”说罢,便转身下城去了。
顾雍道:“在下也要前去相送。”与朱氏的族长一前一后地走了。朱氏的族长经过陆逊身边时,暗暗地冲他使了个眼色。
陆逊虽然觉得不妥,但也只得道:“请吴侯恕罪,在下去去就回。”
吴四姓的四位族长一走,在场的吴郡士人们也都纷纷离席,随之下城去了。席间很快就空了一大片,最后竟只剩下孙策麾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心腹将领。
孙策勃然大怒,一把掀翻了酒桌:“真是反了他们了!吴郡到底是于吉的还是本侯的?当着三军将士和全城百姓的面,竟敢让本侯如此下不来台!”
城下人潮拥挤,陆逊奋力地挤到陆绩身边,大声道:“叔父,你怎么来了?”
陆绩腿脚不便,拄着手杖吃力地走着,额上已沁出了汗珠,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冷淡:“我来送于老先生出城。”
陆逊隐隐猜到了他的意图,不安地追问道:“可为何偏偏是今天?叔父明知道吴侯今日要在城楼上犒军,这不是故意与吴侯作对么?”
陆绩横了他一眼,厉声道:“放肆!何时轮到你来质问我了?”
陆逊碍于叔侄辈分,只得缄默不语。
这时,周围的士兵忽然动了起来,骑兵们往来纵马,挥鞭驱赶开密集的人群,步兵们围成一阵,利刃出鞘,逼退了送行的百姓,把于吉单独围了起来。
几个抬轿的轿夫见状,连忙放下轿辇,退到了人群之中。
孙策仗剑走下城楼,来到于吉身边,冷冷地睥睨着他。
于吉依旧端坐在轿辇上,并不起身,只问:“吴侯有何见教?”
孙策压着怒火:“你出城便出城,如此大张旗鼓、兴师动众的作甚?莫不是成心要本侯难堪?”
于吉道:“老朽不是成心的,百姓们都是自发相送罢了。”
孙策道:“本侯听说你在城中以纸符化水给人治病?真是荒唐!符灰兑水若能救命,还要大夫作甚?”
于吉道:“糊口的营生罢了,吴侯的军中有军医,自是看不上老朽的雕虫小技。”
孙策轻蔑道:“听说你还会算卦?那你倒是算算,本侯有没有帝王之命?”
于吉道:“恐怕要让吴侯失望了。”
孙策嘲讽道:“这么快就算出来了?你不用卜上一卦么?”
于吉淡淡道:“不必。”
孙策厉声道:“我看你就是招摇撞骗,妖言惑众!”
于吉心平气和地道:“老朽不用占卜也知道吴侯很难称霸天下,是因为称王称霸需得人心,而将军在江东不得人心。”
孙策瞬间冷下了脸。
于吉站起来,抚平道袍,平静地直视着孙策:“此处没有旁人,老朽不妨与吴侯交个实底,诚如吴侯所言,这世上本没有怪力乱神,老朽料事如神,只是因为比大多数人活得久,能看透许多事罢了。符灰兑水也不能治病,但要紧的是,生病的人是否相信自己能够痊愈。吴侯想必心知肚明,你我之间素无恩怨,今天的一切,都是外来势力与本地世族之间的较量罢了。”
孙策道:“你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在今天出城?”
于吉叹道:“是老朽命该如此罢了,今天出城的即便不是老朽,也会是别人。”
孙策道:“那你也该明白,本侯今天一定要杀你立威,否则,本侯日后在江东将毫无威信可言。”
于吉坦然道:“请吴侯动手吧,但愿老朽的死,能为吴侯换来人心。”
孙策当即拔剑,斩杀了于吉。
围观的百姓顿时哀声四起。孙策丝毫不为所动,径自带兵走了,独留于吉曝尸于城门之下,身首异处。
陆逊被这残忍而惨烈的一幕惊呆了,待他回过神来,再想寻找身边的陆绩时,却发觉他不知何时已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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