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吉之死使得孙策在江东愈发不得人心,只是当地世族和百姓碍于他的军威,不敢公然抗议,只敢在私下怨怼。
在孙氏的重兵镇压下,吴郡暂且维持着表面的宁静。
这日,周瑜从军营练兵回来,去侯府见孙策,进了正殿的大门,见陆氏的族长陆绩在座,陆绩的侄子陆逊陪同在侧。
自从庐江之战以来,因着孙氏与陆氏交恶,周瑜已不再教陆逊弹琴了,加之陆逊尚未出仕为官,很少在朝中露面,周瑜有段日子没见到他了。
周瑜向他笑道:“伯言,你怎么在这儿?”
陆逊起身向周瑜见礼:“草民拜见周护军,吴侯临时有事传召叔父觐见,草民是陪同叔父来的。”
周瑜又向陆绩寒暄道:“说起来,公纪倒是侯府的稀客。听闻你向来有志于研究天象历法,虽然贵为陆氏的族长,却深居简出,鲜少过问朝中的事。今日能在这里见到你,实在是伯符与我的荣幸。”
一番话说得亲和又周到。
周瑜与孙策情同兄弟,在江东几乎平起平坐,没人敢不把周瑜放在眼里。陆绩却对他丝毫不假辞色,淡淡道:“研究历法倒是其次,主要是陆某患有腿疾,行动不便,平时懒得出门走动。”
陆绩生性凉薄,说话一向耿直,更何况有孙策这个杀父仇人在场,陆绩说起话来更是不留情面。
孙策见周瑜受到冷遇,比自己被人忤逆了还生气,立时沉下了脸。但他碍于陆绩的出身地位,只得隐忍不发,转而招呼周瑜:“公瑾,别站着,你也坐。”
周瑜在席间坐了,他早就察觉到孙策与陆绩之间微妙的气氛,岔开话头道:“伯符,我今天来倒也没什么事,只是这段日子你鲜少在军营里露面,营里的军务都是由我代管的,我怕长此以往,士兵们会私下议论,以致军心不稳。这会儿我恰好得空,便来看看你成天在府里忙什么呢?”
孙策这才冲他展颜笑了笑:“如今江东已然平定,兵戎之事比以往少了,我抽空在家里看看闲书罢了。军中的事有你管着,我很放心。”
周瑜调侃他:“平时你最不耐烦的就是读书,怎么如今倒用起功来了?”
孙策叹了一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席间的陆绩:“以往在军中时,我的身边除了你饱读诗书,其余的都是些目不识丁的粗人,以我的学识,足够应付他们了。可我如今是江东之主了,平时接触的都是精通诗书礼乐的世族子弟,各朝各代的诗文典故张口就来,把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我能不用功读书么?”
周瑜忍不住笑了。孙策道:“公瑾,你今日来得正好,近来我正在研读左传,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正想向你请教呢。”
周瑜道:“左传是我当初开蒙时学的,距今已有十来年了,而且近些年来我忙于打仗,没空温故知新,好些典故早就记不清了,指点不了你。不过——”他看向陆绩:“公纪素来以博学见长,是江东一带的名士,趁今天他在这儿,你何不向他请教一二?”
孙策闻言也看着陆绩。陆绩假意自谦,实则抗拒:“周护军谬赞了,在下年纪尚轻,自己还时常要向别人请教学问呢,哪敢指点吴侯?更何况吴侯天纵英明,用得着在下指点么?”
一番话说得阴阳怪气的。
孙策听了沉下脸,与周瑜对视了一眼,意思是“我看你就是多余问他,这下自讨没趣了吧。”周瑜一时间也无话可说。
哪知陆绩又道:“不过,在下倒是认识一个人,他出身不高,所以在江东一带名声不算显赫,但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尤其精通左传,即便是自小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谈论起左传来,也没有一个人不对他心服口服的。”
孙策一听来了兴致:“哦?此人是谁?”
这时,不巧有周瑜的亲兵进殿,请他尽快回军营主理军务,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孙策笑着调侃:“公瑾如今真是比我还忙,既然如此,你快去吧,我与陆公纪再说会儿话。”周瑜便起身告辞了。
陆绩道:“此人名叫高岱,常年在会稽余姚一带隐居避世,是当世少有的博学之士,陆某所不及也。”
陆绩为人清高,甚少对人如此赞誉有加,孙策一听更感兴趣了:“既然江东境内有如此优异的人才,那何不召他来都城见我?若真如你所说,他的学识优于常人,那我便封他个一官半职,也好人尽其用。”
陆绩却摇摇头:“高岱秉性淡泊,不慕名利,若是主公下令传他前来觐见,他必不肯来。吴侯若有心招揽他,恐怕得亲自派人去余姚当地请他。而且——”陆绩欲言又止。
孙策追问道:“而且什么?”
“而且高岱为人自视甚高,平素只与文人雅士来往,他最看不起的,就是出身行伍的武夫。吴侯是带兵起家的,以高岱的清高性情,是不会对你倾心以待的。依在下之见,此人不见也罢,免得他不知轻重,冒犯主公。”
孙策冷笑道:“此人好大的架子,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更想会会他了。不如就由你出面,代我去余姚请他前来会面。”
陆绩面露难色:“既然如此,在下不敢推辞,只是主公与高岱论及左传时,高岱若是含糊其词,佯称不知,便是轻视主公,不屑与主公谈经论道。到时候,希望主公能大人不计小人过,切莫与高岱一般见识。”
陆绩很快奉旨南下,去余姚延请高岱,在他的极力斡旋之下,高岱同意前来。
到达都城吴县之后,高岱便借住在陆氏府上,陆绩则一改往日的淡漠疏离,每日与高岱谈经论道,过从甚密。
这天,是高岱去侯府拜见孙策的前一日。早上起来,他与陆绩在正屋里吃早饭,但明显心不在焉,食不下咽,面前的一碗清粥直到放凉了都没见底。
陆绩猜到他的心思,挟了一口小菜,送入口中嚼了嚼,旁敲侧击地道:“孔文,我知道你对左传一书极为精通,当世之人很少有能与你比肩的,但毕竟明日你要见的是吴侯孙策,即便你对自己的学识有信心,也应该提前准备一番,以免到时候应对不暇。今日饭后我就不叨扰你了,你静下心来好生读书,我也会知会府里的下人少去你的院子里打搅你。”
高岱放下筷子:“公纪兄,你这话算是说到我的心坎上了,越临近觐见吴侯,我心里就越没底,只因我从没见过孙策,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公纪兄久在都城,经常面见吴侯,你与我说说,他为人如何?我明日去侯府见他时,也好心里有数。”
陆绩道:“吴侯神勇无双,以一己之力横扫江东,百姓无不镇服。且他生性阔达,善于用人,江左士人无不归心。”
高岱苦笑道:“公纪兄,你若是用这等漂亮的场面话来搪塞我,就是把我当外人了。孙策神勇无双是不假,但也喜怒无常,杀人如麻,你若真把我视为知己,就详细地说一说他的喜好,以免我不小心触了他的逆鳞,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陆绩缄默不语,环顾左右,似是有所顾忌。
高岱倾身凑近他,低声道:“公纪兄,我明白你的难处,你如今不得已委身于孙策,若是被他知道你在背后对他议短论长,后果不堪设想。但以我的为人,你有什么信不过的?大不了我对天发誓,就算是死,也绝不把你今天所说的话泄露半分,否则就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陆绩这才挥退左右,命人关紧了房门,道:“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我便与你交个实底——”他隔着案几凑到高岱耳边,语不传六耳地道:“孙策出身行伍,打惯了胜仗,为人最是争强好胜,极度厌恶有人胜过自己。他此番请你去指点学问,看似是虚心下问,但实则只想彰显他自己学识渊博罢了。你若真心实意地指点他,事事都要与他争个高低对错,必然会招致他的不满。”
高岱为难道:“那怎么办?我指点他也不是,不指点也不是,岂不是进退两难?”
陆绩道:“到时候你就处处顺着孙策的话说,他若是发表自己的见解,不论对错,你都一概大加赞赏。他若有什么不解之处,你就说你对此也不太清楚。如此一来,就不会显得他愚昧无知了。”
高岱茅塞顿开,由衷地感佩道:“公纪兄不愧是混迹官场的人,深谙为官之道,比我这个只会读书的平头百姓强多了!”
陆绩又谨慎地叮嘱他:“不过,这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言罢了,听与不听,全在于你自己。”
高岱早已在心中认定了他的话,忙道:“我在都城两眼一抹黑,不听你的,还能听谁的,难道你会害我不成?”
陆绩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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