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高岱忽然出事了,据说他在面见孙策时含糊其词,态度敷衍,孙策认为他瞧不起自己,盛怒之下,将他收押下狱,择日问斩。
消息很快传遍了江东,江东各地与高岱交好,或仰慕高岱才华的士人们纷纷上疏替他求情,然而孙策一概不理。
士人们无法,只得求助于德高望重的吴四姓。顾陆朱张四位族长轮番求见孙策,孙策依然不为所动。
最后,陆氏的族长陆绩出了个主意——去吴侯府静坐,逼迫孙策放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吴四姓的族人们和吴郡当地的士人在陆绩的带领下,无论是晴是雨,每天雷打不动地去侯府前殿的空地上静坐抗议,从清早天不亮时开始,一直坐到星月当空才散。
世族之人风骨铮铮,不屈不挠,而孙策身为武将,攻城略池,身先士卒,更是意志坚韧。双方都是硬骨头,谁也不肯低头,这一对峙,便是一个多月。
临近月末,因着要给家族部伍发放粮饷,族中的旁系别支也都等着领月钱,陆逊一连几天都在账房里算账,吃住都在账房里。
这一日,他正坐在窗前对着账本拨算盘,忽然听见檐下的风铎铁马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紧接着,一阵大风从敞开的轩窗灌入屋内,将案几上演算的草纸吹落了一地。
陆逊放下手中的账本,从衣架上取下一袭厚实的披风出了门。
他的侍从韩扁正守在门外,见他出来,连忙跟上,问道:“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陆逊道:“起风了,小叔父还在吴侯府静坐,他的身子弱,受不得风,我给他送件衣裳去。”又叮嘱韩扁:“快到食时了,你带上水和干粮,与我同去,给静坐的族人和士人们送饭去。”
韩扁道:“公子,您从清早忙活到现在,自己都还没吃饭呢。”
陆逊道:“不打紧,我回府再吃。”吩咐马夫备马,冒着大风赶往吴侯府。
进了侯府的大门,来到前殿,只见殿外的空地上坐满了为高岱鸣冤抗议的人,陆绩也在其中。
前殿的廊下站着一排带刀侍卫,殿门紧闭,不见孙策的人影。
陆逊让随从把带来的水和干粮分给众人,自己走到陆绩身边,抖开披风披在他的肩上,劝道:“叔父,今天风太大了,不如早点回府吧。”
陆绩原本在冷风中袖着手闭目养神,陆逊替他披上披风,他亦不为所动,这时却猛地睁开眼,高声道:“我不回去!只要吴侯一日不释放高岱,我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儿!”
这话与其说是给陆逊听的,不如说是给殿中的孙策听的。在场的士人们纷纷高声附和。
陆逊见劝不动他,便从腰间取下水囊,拔开木塞递到他眼前:“那叔父喝口水吧,侄儿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的,水还是热的。”
陆绩抿着干裂的嘴唇,倔强地一动不动。陆逊几近恳求:“叔父,你好歹喝一口吧,就算要为高岱求情,也没必要跟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
正苦苦劝着,忽然从身后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陆逊转头看去,见是周瑜带着一队亲兵走了过来。
周瑜身着铠甲,手执长剑,一袭银白披风在风中猎猎飘舞,英气逼人,但两道浓眉紧锁,面色不善。
周瑜虽是武将,但平时待人接物儒雅有礼,很少有如此气势汹汹的时候,好在他不是冲着静坐示威的吴四姓来的。
周瑜径自走上台阶,推门进了殿,廊下的侍卫们都不敢拦他。
孙策穿了一身骑装,腰上挂着箭囊,手里握着一张猎弓,正往外走,与周瑜在殿门口撞了个正着。
孙策没料到他会来,怔了怔。周瑜愈发面色不善,一把拉住孙策,质问道:“你要去哪儿?侍卫说你近来时常背着我偷偷出门打猎,果然被我抓了个现行!”
孙策闻言沉下脸,指着一旁的侍卫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亏本侯如此信任你们!”侍卫低下了头。
周瑜冲孙策厉声道:“我看是你不知好歹!你当初攻打江东时,杀人如麻,树敌无数,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仇家在暗中窥伺,要伺机取你性命?你已经是一方霸主了,怎么还和从前一样任性妄为!”
孙策为人喜怒无常,脾气暴躁,任谁在他面前都不敢不谨小慎微,可周瑜却当着众人的面呵斥他。
而周瑜平素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从不发脾气,今日竟也一反常态。
两个人剑拔弩张,这情形实在难得一见。殿外空地上静坐的士人们都抬头望着他们,陆逊也直起身来,不无担忧地看着二人。
孙策抱怨道:“你成天就知道冲我发火,可你也不想想,我为何成天往外跑?”他愤愤地一指殿外静坐的士人:“这帮逆臣一天到晚在我门口抗议,我不出去躲躲清静,难道在府里受他们的气么?”
他越说越气:“我在家读书也不行,出门打猎也不行,你们一个个的,到底想让本侯怎样?本侯干什么都是错的!这个江东之主,当得真是憋屈至极,没意思透了!”
周瑜道:“分明是你有错在先,你还委屈上了?你要出门打猎也不是不行,只是不能轻出微行,得多带些护卫,以免中了刺客的埋伏。你总是背着我出去算是怎么回事?是嫌我管着你,拘束你了?还是如今功成名就,嫌我多余了?”
这话说得有点重,孙策连忙放低了声线:“这怎么可能,我是想着你不日就要带兵出镇巴丘了,近来正忙着练兵,就没让你随我同去,以免耽误正事。其实我巴不得你天天陪着我呢。”
孙策说罢,见周瑜的脸色稍有缓和,便道:“正好今天你来了,不如陪我去打猎吧。”
周瑜皱着眉道:“我不去,你也不许去。”
孙策半是恳求,半是赖皮地道:“公瑾,你别这么不近人情,你也知道,我平时就是个坐不住的人,近来朝中的烦心事又多,我一静下来,就难免胡思乱想,所以才时常出门散心。再说,过几天你就要领兵出镇地方了,我也要北上去打陈登,这一分开,少说又是一年半载见不着面,你就当是最后陪我一次。”
周瑜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孙策笑着抬手去搭周瑜的肩,哄他:“公瑾,别生气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就是。”
周瑜虽然看起来不大情愿,但还是被孙策搂着肩膀带出了门。
周瑜不满地耸了耸肩,道:“你放手,我自己会走。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勾肩搭背的成何体统?”
孙策知道他是替自己考虑,冲他笑了笑,放开他,走到前头去了。
两人带兵从人群中穿过时,士人们又替高岱喊起了冤。孙策冷着脸谁也不搭理,从陆逊身边经过时,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倒是周瑜在他跟前略停了停,道:“伯言,你也在?方才那一出,让你见笑了。”
陆逊忙道:“草民不敢。”
周瑜道:“吴侯与我要去后山打猎,你要不要跟我们同去?”
陆逊道:“吴侯邀周护军共猎,是想与护军叙一叙君臣之谊,草民身为外人,怎好介入其中?再说,草民是一介平民,身份低微,不配与吴侯和将军共猎。”
陆逊平时虽然话不多,但思虑周全,少年老成,话说得滴水不漏。
周瑜也不勉强他,随孙策走了。
这时,陆绩出言讥讽道:“去啊,你怎么不去?你不是巴不得跟周瑜混在一起么?”
陆逊委屈道:“侄儿并无此意,叔父何出此言?”
陆绩冷哼了一声:“高岱被孙策囚禁,性命危在旦夕,四大世族的人都来静坐抗议,唯独你,总是推三阻四地不肯来,你安的什么心?”
陆逊辩解道:“可是族中的事总得有人打理,近来又值月末,该发放下个月的饷钱了,我这几天都在账房里算账。”
陆绩没好气地打断了他:“行了,你总有理由,宫里的皇帝只怕都没你忙。”
陆逊有口难辩,只好换了个话头:“叔父,吴侯去打猎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在这坐着他也看不见。今日风大,你的身子又不好,不如暂且跟侄儿回去吧。”
陆绩冲他发起火来:“你自己不来静坐便罢了,还想让我也回去,反了你了!你既然来了,就甭想走!你给我坐下,跟我一起静坐,一直等到孙策回来为止!”
陆绩年纪虽小,但毕竟是陆逊的长辈,陆逊不敢不听他的,只能在他身旁席地而坐。
这时节虽然已经立春了,但江南今年不知怎地,比往年冷,倒春寒一场接着一场,地气始终暖不起来。这天的风又大,陆逊只坐了一个时辰,浑身上下便被吹透了,冷得发抖。
他不顾寒冷,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了陆绩的身上。
陆绩闭着眼,既没说话,也没拒绝。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清了清嗓子:“罢了,伯言,你回去吧。”
陆逊忙问:“叔父,是不是侄儿又做错了什么?”
陆绩道:“你的人在这儿,心却不在。左右这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族里的事又不能没人管,回府忙你的去吧。”
陆逊摸不透他的心思,但又不好多问,站起来,迟疑道:“那侄儿便回去了,叔父何时想回府,派人知会我一声就是,我好派车来接。”
陆绩没再搭腔。
张氏的族长坐在陆绩的身边,此时凑近他,低声道:“公纪,你怎么让伯言回去了?他的确很能干是不假,如今你们族中的事全靠他打理,但也如你所说,他和周瑜关系匪浅,你就该让他留下,借此敲打敲打他,省得他成天胳膊肘往外拐。”
陆绩冷然道:“我怎会不知他的心思?但我方才想到一事,让他留在这里,反而碍手碍脚的。”
张氏族长道:“什么事?”
陆绩拄着拐杖吃力地站起来,望着侯府内院的重重殿宇:“趁孙策不在府里,我要去见一个人,这人深居简出,平时是很难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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