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瓀很热。
累的。
身体还是不利落,这么点路就把她给累够呛。多余留着一块七,在路边小卖店门前的冰柜里淘了根冰棍,斥资一块五。
她边走边啃,心底却也生出天大的乐意。
幸福于她就是这么简单。
天冷打火锅,天热嗦冷饮。只是,如果眼前的公交站台旁,没有碰到一辆拦路虎就更好了。
椒A.TH003。
只是瞟一眼就足够她头疼的车牌。
赵瓀装着没看见,步伐尽量保持匀速,想悄无声息的飘过去。车主显然不肯给她机会,黑色路虎敞着车窗,她将将侧过后备箱两步,车主无情发话了:“走错了。”
后视镜里透出来的,是双浑黑无光的眸子。尽管相识四五年,她依旧从中读出了压在暗色之下的淡淡嘲讽。
明知她在撒谎,还要特意过来拆穿她。
赵瓀顿在原地,下意识扯谎:“这边也能到。”
彭怿下了车,打开后排车门,语气有不容商量的强硬:“上车。”
赵瓀不想。但她整个人被圈在车门和彭怿的臂弯之间,丝毫没有逃跑的空间。
除非弯腰。
赵瓀不敢。只能垂死挣扎道:“我怕弄脏你的车。”
右手举起来的,是她刚巨资购入的,还没来得及消灭完的半根雪糕。路还有一半,她得省着点吃。
彭怿面不改色,低头淡淡嘲讽道:“需要给你准备一个口水巾吗?”
这么拙劣的借口,亏她想的出来。
赵瓀头都没顾得上摇,三下两下上了车。
车迟迟未发。赵瓀半只雪糕都小心翼翼吃完了,车还停在原地。
她讪讪开口:“是在等人吗?”
彭怿一双眼睛瞟了来,只是透过镜子直视她,却一言不发。
赵瓀有些心虚。
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她对彭怿,总是有些怕。明明自己从未欠他一分钱。
“要不,我先下车吧。前面不远就到了。”这次她说的是实话。剩下堪堪几百米,在这她都看见了。
彭怿终于收回视线,手指轻点方向盘。词不达意的:“吃完了?”
赵瓀有些愣。忙点点头。吹着冷气吃冰棍,实乃酷暑一大乐事。
况且,车里还有个智能制冷机。
除了前半截吃的开心,后半截就略显食不知味了。
“下车。”
得救了。冷气吹久了,还是外面的空气更加生活化。
正犹豫要不要说声再见时,彭怿一偏头,说:“坐到副驾上面来。我不是你的专车司机。”
赵瓀刚挂上的告别笑脸凝固了。
直到彭怿又一记冷眼丢来,她才忙赶到另一侧,开门,关门,系上安全带,一气呵成。动作迅捷的像是饿狼在她身后死命追。
“你住哪?”
“椒大。”她住那附近。但小区通道狭窄,两旁又多是私家车,他这路虎一脚油,怕是都不一定能开进去。
最重要的是,她也不好意思让彭怿送到家门口。
他俩也不熟。
彭怿一如既往,话里有话,讽刺意味不减,又问她:“你留校教书了?”
“啊?”这是什么意思,赵瓀回,“没有。”
“读研了?”
赵瓀有些反应过来了。偏头闷声道,“幸福小区一单元。”
有钱人的油,哪是身揣两毛钱的她配去操心的。
他爱烧就烧。
赵瓀很安静。彭怿比她更甚。
她属于在熟悉的人面前叽叽喳喳像个话痨,不熟的人面前就缩身不起眼的笨鹌鹑。
可惜,这个世界上唯一熟悉的那个人,后来被她搞丢了。
赵瓀讨厌交际。大多时候,她都只想和不会说话的事物同行。譬如,跟在车后的这轮盈月。月亮不会说话,所以她喜欢。
碰到彭怿之前,赵瓀对喜欢的东西笼统归为不爱说话的,最好,是连话也不会说的。
碰到彭怿后,她知道,凡事总得有例外。
彭怿也不爱说话。
但她不喜欢。
巧了,彭怿也不喜欢她。
他俩撞一块,虽不至于火星撞地球,却也差不多是相看两生厌。就连同桌吃顿饭,也要规避侧位,对角,斜对角。
饭前铺垫的,比上战场打仗都要累。细想想,这都四五年前的事情了。
都说人上了年纪以后,动不动就爱回忆过往。赵瓀今年二十四,年纪轻轻就迈步中老年行列,一时间,也不知该喜还是忧。
低头撇了眼腕表。她想,还是不要太乐观。要是今天没在车站碰到彭怿,此刻,她或许已经躺到床上了吧。
今天的彭怿似乎极其有耐心。对着肉眼可见的逼仄通道试了不下十来遍。黑色路虎退了进,进了退,反反复复好几趟,他问:“就没有别的路了吗?”说话间,一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路,好像多看两眼,两侧的车就能自己长翅膀飞了。
赵瓀点点头。看着眼前仅够一人挤过去的狭长通道,又看看身侧面如寒冰的彭怿,指了指前方星星点点处,小声说,我再拐个弯就到了。
彭怿眸光流转,赵瓀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她慌张偏过头,打开车门,头也不回的说:“就送到这里吧。”透着车窗,她俯身挥挥手:“今天谢谢你。时间不早了,路上注意安全。拜拜。”
话音未落,彭怿下了车,绕到她身边,拿出手机,语气略生硬:“电话。”
赵瓀眉头轻抬,手指朝里,诧然反问:“我的?”
彭怿没答,解锁递给她。赵瓀缓缓接过,输入,保存。
“再见。”
身后,彭怿径直拨了去。片刻,对方接起,声音低哑且浑浊:“谁呀?”
彭怿唇角勾起。赵瓀,你可真是好样的。
***
赵瓀有些后悔。
刚刚不该指东边的。否则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就被人给抓了包。
她低着头,双手反复绞着购物袋拎手。静谧的夜色里,万家灯火里传来的依稀电视背景音倒为她的刺啦啦作陪。
彭怿先听不下去了。
把她手里拎着的救命稻草一把放身后,讥笑一声,低头垂眸道:“赵瓀,几年不见,你撒谎功力见长啊。”
今天见面短短半小时,她的谎话接二连三。甚至,当着他面也能脸不红心不跳的留个假号码。他真的很想剖开她的心看看,里面到底是个什么颜色。
“至于吗?直接拒绝很难吗?什么时候你才能抛了你那自以为是的假慈悲?”电话还没拨过去,他就隐隐觉得这是一通假号码。
彭怿告诉自己,如果这是假的,他也不会死皮赖脸的追上去。一脚油门踩下去,径直扬长走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方式,从来不适用于他。
电话通了。对方是个上个年纪的老人。
彭怿看着前方路口刚刚拐过弯的人,问道,我找赵瓀。
老人喃喃重复两遍,似乎是在认真思考。半晌儿答他,自己不认识叫什么赵瓀的,你是不是打错了?
彭怿笑了。回,不好意思,然后撂了电话。
他真的没打算要追。
脑子是这么想的。可等自己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搭上了她右肩。
为什么?
他曾经问了自己千百遍。如今,他知道原因,也知道答案。
唯一不知道的,就是她的心到底是黑还是红。
“对不起。我只是……只是觉得没必要。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了。”反正也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今天真的谢谢你。”
她懒得抬头看。视线一直定在地上,看的久了,她又开始后悔。
后悔今天出门没有穿双正儿八经的鞋。
彭怿又笑。他实在是无语,这种焦灼的两两对峙下,她竟然还能神游天外。
到底是她奇怪,还是他不够正常?
彭怿想了想,都有,但是赵瓀更奇怪。看着是个脸皮儿极薄的,实则恰恰相反,脸皮厚的像未打磨的铁,密度硬度全点满。除了费力捶打锻成锅,否则油盐不进。
赵瓀爱撒谎。或者说,她习惯撒谎。面不改色都是小儿科。难的是被人当面拆穿也依旧能够稳如泰山,三言两语一出口,风向即刻搭着她的那张脸齐齐调转一百八。
他一直觉得,要放古代,赵瓀要是侍君侧,历史上妥妥不止一个指鹿为马的赵姓人。
名高者凭权势,名瓀者仗相貌。
那张不需刻意矫揉造作,低眸顿首间就楚楚可怜的派头,他生平见所未见。
楚楚可怜是表象,倔犟固执才是她的本质。
彭怿张嘴又想说什么,心却牢牢堵得慌。嗓子眼儿里压的话,也瞬间全散了。他想,算了,何必上赶着自讨苦吃。
东西还给赵瓀,转身硬-邦邦道:“再也别见。”
世上的傻子,有沙让一个就够了。
他彭怿,一向是个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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