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的大娘子自小就是个出挑的美人儿,才色双绝,艳冠一方,刚及笄那年,说媒的冰人就几乎踏破金家的门槛。结果一年又一年,直到她二十有二了,也没定下过亲家。她不要在乎这桩人生大事,反而跟着家族打理生意,一年拖一年,眼看着要孤独终生了。虽然她一遍遍的说不以为意,可没有人相信:一个女人,倘若不能找到一个男人当归宿,那么她的美丽和才能都没有了意义。
再说了,偌大的金家,泼天的富贵,招多少人觊觎眼红,原本姐妹俩的父亲身体就不好,倘若哪日这根主梁骨塌了,一双女儿如何守得住祖宗基业?与其花那么多精力和功夫不断拓展产业,还是早些找个可靠的夫婿,女人是藤,男人才是树,终究要寻个根,才能有依仗呐!
眼看着当年那朵娇艳的花始终无人攀折,几乎要落得个寂寂终生的遗憾结局了。结果去年春闱前脚结束,后脚当朝的新科状元郎就簪花打马,带着浩浩荡荡的彩礼和圣旨来娶她了。
命运就是这么神奇,金娘子在数年前救过一个落水的穷书生,就是无心的善举,令其念念不忘,直到他连中三元,金榜题名,成为了圣人钦点的状元。状元郎仪表堂堂,文采斐然,圣人有意为他许一门好姻亲,不曾想他情深义重,不肯尚公主,反而对当年的江南商家女念念不忘。
在金銮殿上,将当年九死一生的故事娓娓道来,圣人大为感动,爱惜他才学品格,大手一挥,将前朝德善公主的府邸赐给他做京中宅邸,不光准允了婚事,还赏了将来状元夫人诰封,以嘉奖其才貌双全,一片冰心。
前朝的德善公主生母是得宠的贵妃,性子骄慢,行事张扬,最好豪奢,花了三年在府中建起一座六层高阁,重檐斗尖,层层精巧,名为揽月阁。每逢时令佳节,公主便让人层层挂满五色缎子,各式宫灯,间或点缀夜明珠,便邀亲友宴饮,是为永辉城中一大奇观。
后来德善公主出关合亲,府邸便一直空置,如今赏给了状元郎,状元郎便将这一件最华美的楼阁给了心尖儿上的夫人,将“揽月阁”更为“霓彩阁”。
所谓流霞霓彩,正应了金娘子的闺名:琉璃。
好个一往情深的男人,人们听说了这个动容的故事,都感慨金家的大娘子天生好命:三流出身的商家女,一朝鱼跃龙门,竟也跻身上流权贵了!
偏只有二娘子觉得不好,琳琅恨死这这些把她阿姐抢走的人了!
金家家业盛大,偏偏子嗣缘浅。祖辈收了一通妾室偏房,耕耘大半辈子,也就养出来四个儿子。到了父辈稍稍有些起色,大房三房四房都早早享上了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偏是嫡出的二郎金业成与结发妻子恩爱不疑,绕是接连得女,也不肯纳妾。本该是一段伉俪情深的佳话,偏偏红颜薄命,夫人将将养小女儿到四岁便撒手人寰,舍下父女们去了。
这一去,连带着金业成的三魂七魄也丢了大半,他更无心续弦,只把对爱人的思念和追忆都灌注到一双女儿身上。只因碍于继承了七成家业,偌大的产业需要管理支持,虽然给了孩子们最好的条件,但陪伴不多。
大女儿金琉璃稍稍好些,起码享受过父母双全的疼爱和关心。小女儿金琳琅年纪太小,母亲去世还不满四岁,几乎没什么记忆,就连成长过程中的父亲也总是缺席。金琳琅是被阿姊金琉璃手把手带在身边,一点点儿养大的。
做姐姐的把妹妹当做女儿疼惜关照,做妹妹的何尝又不是将姐姐当做母亲钦慕敬重。
所以,在琳琅的心里,姐姐永远都是天下第一。
那天下第一的女子,至多也只就是天下第二的男子来配。若是个门第微寒的书生入赘,倒也罢了,偏是个什么新科状元。这下好了,她举世无双,无出其右的阿姊,竟然许了一门人人都说高攀的姻亲!
状元郎有什么了不起?状元郎有学识,有才情,跟姐姐有关系吗?难道姐姐就没有学识,没有才情了吗?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国子学博士罢了!也就是世道不公,权贵商轻,泼天的富贵终究敌不过那道圣旨。
当初琳琅就伤心到天崩地裂,可也不敢拿家人的性命开玩笑,捂着被子大哭过几回,终究是送姐姐走了。在她十七年的人生中,不是没有跟阿姐分别过,那种时间和距离的分别不算什么,她知道她始终都在。然而这种身份上的分别完全不同,她们很有可能因为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从此渐行渐远——她不希望这种担忧成为现实,左右自己无牵无挂,于是等到姐姐安顿好新的生活,就搁下了原本奢靡富足的美好生活,不远千里来找她,要和她呆在一块儿。
其实道理她都懂,姐姐在出嫁之前就跟为了安慰她和她说过真心话:
姐姐说她当年确实曾与状元郎有过一段往事,只是当年碍于现实种种,没能走到最后,并不是盲婚哑嫁。而且金家的产业遍布天下,五年前分家,明明父亲是嫡出,更是兄弟之中最有能力的一个人,却因为膝下无子,失去了许多原本就是他操持打理的产业。从前她总想守在家人身旁,到底不好施展拳脚,如今有了新的身份,来到了新的地方,正好可以摩拳擦掌,步步为营,将从前失去的那些全都挣回来。
金琉璃是家中长女,母亲离世后便被父亲带在身边,手把手学着做生意,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她圆融通达,精明机敏,将一切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若不是这一桩突如其来的赐婚,本该这两年就该正式接管家中的产业了。
还好她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既然发生了,就接受。诰命夫人又不是坏事,说起来还能领一份朝廷的食俸,钱么,多少都不嫌多,也能拓展上流圈子,助益家族事业,未尝不是件好事。
金琉璃对刚才的插曲不以为意,温柔得劝慰起妹妹:“今日是我们赴的是乐安公主的宴,乐安公主是荣王的亲妹妹,荣王是大皇子,也是当今皇后的的儿子。荣王妃是当今圣人恩师吴太师的孙女儿。大誉建国才一百七十六年,然而吴氏却是三百年的两朝门阀,族中子弟遍布庙堂,权倾朝野。”
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来到一片崭新的天地,从举目无亲发展到如鱼得水,只用了四个月,“大誉建国之初为了巩固政权,自是要与这些前朝的士族通婚联姻,使得两朝皇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大誉海清河晏,国富力强,太祖皇帝在位时就重修了《氏族志》,以萧氏为首,外戚次之,这些旧朝士族被降为第三等,除此之外,还提拔了许多庶族新贵与其抗衡。如今旧贵族已经不多了,但能在数次大浪淘沙后依然留下的,可想而知其滔天权势。方才那些小娘子就有两位一样是这样的旧贵族出身,其他也都是与其较好的世家。这样名门盛族,为了保持血统和利益的纯净,尤其注重门当户对,按他们的说法是坚持传统,自矜自重。不过要我说……这些观念掺杂了许多前朝的旧制,用如今的眼光来看,有些迂腐了。左右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们一说,我们一听,都不必放在心上。”
“……哦。”琳琅听得糊里糊涂,她对这些遥远的事情不感兴趣,但重点明白了,“原来这是些前朝余孽。”结果招了一记瞪眼。她吐吐舌头,嘿嘿笑着带过了,“既然旧贵族是这样,那么新贵族是不是截然相反?那么那些人应该会更好相与些吧!”
金琉璃只能笑笑:“都是吃五谷杂粮的**凡胎,只能说脾气性格各有不同,没有什么好不好。咱们出身微末,不必关心朝堂庙宇间的党派争斗。作为商贾,送往迎来都是客人,保不齐哪日要坐在一处谈生意,哪有挑拣的道理?我带你来,是想着你爱热闹,京中却没有和你年纪相当的玩伴,想着见见人,说不定就能有合得来的。”
“看来是不会有了!”琳琅瘪瘪嘴,对于接下来的发展很是悲观,“这些人看着香喷喷,金灿灿,其实都……”她也读书不多,想不出什么不粗俗又合适的形容,也就没往下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今日我来,也是想结交几个从前没有机会见过的夫人。你先跟我去见礼,该打的招呼都打一遍,若实在没有合得来的,那也正好,你替我去东市知味观买樱桃毕罗和玉露团,然后就回家去吧。左右今日你姐夫不回来,你只管叫厨房做些你爱吃的,晚些温一壶三勒浆,咱们姐妹小酌一番,顺带也多说些话,如何?”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琳琅最开心的当属姐夫不在。谈不上讨厌,就是对于夺姐之恨暂时不能释怀而已。她就是纯粹简单的姑娘,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刚才视这些个世族贵女如蛇如蝎,这会子却迫不及待,“事不宜迟,我们快些去吧!”
金琉璃并不以市侩为耻,她长袖善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消半个时辰,便和整个花园里的大半女眷搭过了几句话。和善的人就多说几句,小气的人就多笑两下。
二娘子陪着,偶尔附和,只是社交对她来说实在枯燥,原是个多么精力旺盛的小姑娘,从广陵到永辉城七百里,她自己个儿跑马来的,结果这会子转两圈,歇在凉亭里时连果子也不吃了,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金琉璃不再勉强她,叫女使给了她散碎银钱,打发她先走。小姑娘得了赦令,立刻从奄奄一息变得生龙活虎,重新整一整头发,理一理衫裙,也不要人跟,乐颠颠地离开了这座富丽堂皇的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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