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茗缓缓睁眼,目之所及是破落的寺庙——月光洒进庙内,照亮一地破烂,满屋的蜘蛛网和灰尘,隐约还有老鼠的吱吱声。
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苑茗刚想移动身体,左脚踝传来一阵剧痛,连这痛苦都是如此熟悉。
苑茗忍着疼痛爬到月光处,银白的月光让苑茗看清自己,此时的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上满是污泥浊水,脏兮兮的,看不出是一个人。苑茗心里咯噔一下,随后痛苦地哀嚎起来 ——此情此景像极了她深埋心底的流放记忆,是她后半生怎么也摆脱不掉的梦魇。
流放路上,苑茗饱受苑姿手下鞭打,快被打死前,苑茗抓住看守人疏忽大意时刻,拼尽全力从囚车上跳入陡峭山坡,从山腰滚到山底,多亏命硬,苑茗捡回一条命,但脚踝脱臼,剧痛难忍。
天空也不作美,下起瓢泼大雨,苑茗凭借非凡毅力爬进这座破烂寺庙,然后昏死过去。
醒来后,苑茗发现身边聚集了一群乞丐,他们打量着苑茗,嘴里嘀咕着:“这是一个女人?”
有乞丐反驳:“怎么,看上了?这人浑身皮开肉绽,都生了脓疮,你也不怕得病,去见阎王。”
其他乞丐一听,灭了心思,去了一旁,生起火堆,任由老鼠啃食苑茗血肉,还一边说笑,一边朝苑茗丢石子,仿佛欺负了比他们更弱的人,就能在其中得到天大的乐趣。甚至在他们临走前,还特意朝苑茗吐口水,泄愤般踢苑茗的身体,听到苑茗痛苦的呻吟,他们就乐得哈哈大笑。
苑茗最终还是没有死,她像一摊烂肉,躺在阴暗的角落,直到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孩轻翻苑茗的身子,为她敷药扎针,嘴里还念叨着:“扎一扎,痛飞走。”
女孩针法很稳,果真如她所说,扎一扎,疼痛都飞走了。女孩检查着苑茗的身体,安慰道:“我的师父是有名的游医,我一直跟着他学医,你的伤口乍一看很严重,但依我来看,还未伤及根本,早点治,连疤痕都能消掉。”
这位小姑娘名叫茹兰,是悬壶济世的神医收养的小女娃。神医去世后,茹兰独自游历世间,因是女子,又无自保本事,多半时间在山野游荡,过着隐居生活。
前世,她路过破庙,看见苑茗伤势,本想上前医治,可乞丐们来到破庙避雨,茹兰不敢现身,只能躲在破庙外,等待乞丐离去。
事情发展到这里,本该是苑茗逃出虎狼窝,得到喘息机会。可老天爷不想苑茗如愿,突如其来的大雨,造成山体滑坡,阻断了茹兰回家的道路,而大雨又将那群乞丐赶了回来,茹兰没能逃脱,受尽折磨,痛苦离世。
苑茗靠着一身烂伤,因祸得福,只是挨了乞丐们一顿毒打,可救命恩人惨死,让苑茗的心痛到极致,泪水无声地打湿脸庞。
多年后,成为女帝的苑茗,下令屠了此地所有乞丐,一个都没留下。
……
苏醒后的苑茗能听到庙外水珠滴落在树叶上的滴答声,她撑起身子,环顾四周。
月亮虽出来了,但很明显雨刚停不久。这些雨滴声中,夹杂着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只凭这些,就让苑茗混沌的脑海,得到片刻清明,她此刻可以确定,怪力乱神之事真发生在她身上——她重生了。
强烈的痛苦过后,是愤怒的杀意。苑茗瞧着自己脱臼的脚踝,咬住牙关,咔嚓一声,复位成功。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全身皮开肉绽,痛感从身体的四面八方进入她的脑袋。一般人,此刻怕是已经痛晕了过去,但苑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痛苦一直伴随着她的后半生,所以她比常人更能忍受痛苦,毕竟连死亡的滋味儿都尝到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苑茗死死盯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从地上抄起一个顺手的长板。
前世,她总能听到别人称她心中住着恶鬼,眼睛也是恶鬼的化身。这种说法有失偏颇,因为那些人要是看到此时苑茗的眼睛,就会知道,这才是恶鬼真正的眼神——没有感情、没有温度,只有杀之而后快的渴望。
前世的乞丐们踏进破庙,一眼就看见月光下似鬼的苑茗。胆小的乞丐惊呼一声,大喊:“有鬼!”
胆大的乞丐踢了一脚大惊小怪的人,指着苑茗的脸说:“是个女人,要真是鬼,也是个女鬼,说不定还是装的呢,咱们这么多男人,还怕一个女的不成。”
话音刚落,说这话的乞丐就被苑茗一个木板拍打在地上,瞬间不省人事。苑茗没有说话,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但手上的动作干净利落,在其他人愣神间,连敲好几下,将这乞丐的牙齿敲烂了好几颗。
满口鲜血的乞丐,从烂衫里抽出一把生锈的菜刀,估计是从杀猪的屠夫那里捡的,可他的脑袋都快被苑茗敲碎了,根本拿不稳这把菜刀,反倒是给苑茗递了一件顺手的武器。
苑茗快速夺过菜刀,对着倒地的乞丐就是一刀,乞丐的血喷到苑茗脸上,惨白的肤色和鲜红的血,衬得她异常妖冶。
苑茗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向其他乞丐。刹那间,乞丐们如鸟兽散去,反应不及时的被苑茗一刀抹了脖子。
重生的第一夜,苑茗手刃仇人,为茹兰报仇雪恨。
等苑茗从狂暴的状态清醒时,脚边多出四五颗颗没有身子的头,而她自己则像是在血泊中淌过一样,满身血红。麻木的感官随着她的清醒而恢复,刺鼻的血腥味,涌入鼻腔,伤痛也席卷而来,让她握不住刀。
随着菜刀落地,不远处,女孩不小心发出声音,害怕地捂住嘴巴,但苑茗已经发现了她。
“我知道你在那。”苑茗有气无力道,“我不会伤害你。”
茹兰这才从破庙外探出头,见到浑身是血的苑茗,又惊呼一声。
苑茗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眼神柔和道:“又见面了……”
说完,苑茗的身体到达了极限,毫无预兆地倒在地上,与地上的鲜血融为一体。
……
雷鸣声惊醒苑茗,外面狂风骤雨,但苑茗感到十分平静,这种平静似乎已经八百年都未曾出现在她心中。她贪念着这种感觉,仿佛一切苦难都走到了尽头。
茹兰走进破庙,她浑身湿漉漉的,活像一只落汤鸡,见到苑茗苏醒,身子微微抖了抖,似乎有些害怕苑茗。
苑茗眼眸微动,眼中有溺死人的温柔,与她杀人时的眼神天差地别。她轻声唤道:“过来。”
茹兰磨磨蹭蹭地走近,但走到离苑茗五步的距离就再也不敢往前了。
苑茗笑道:“你看我现在能伤着你吗?”
苑茗平躺在地上,乌黑的秀发铺散一地,身上全是凝固的血迹,加上她的绝色容颜,既艳丽又可怜,宛如折翼的白天鹅。
茹兰壮着胆子指了指角落的人头,声音颤颤道:“你足足杀了五个人,你和他们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苑茗坦然回答:“是的,我恨不得将他们割肉挖心,为我惨死的救命恩人报仇雪恨。”
这群乞丐成群结队,成了一伙规模不小的丐帮,平时上街乞讨,偶尔也会去打家劫舍。据说一位商人的府邸招贼,金银珠宝被席卷一空,商人的小女儿也被贼人掳走。此地天高皇帝远,官府压根不管事,商人只好花钱找人打听女儿消息。
花了很长的时间,有人终于在这群乞丐聚集地找到了已经不成人样的小女儿。小姑娘不过七八岁,生得机灵可爱,皮肤雪白,可找到时,眼神涣散,衣裙破烂不堪,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商人痛哭着将女儿抱回家,可没过几日,小姑娘还是永远闭上了眼。
这群乞丐恶名就此传开,那位商人不是没想过报复,但光脚不怕穿鞋的,乞丐们本就烂命一条,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浑浑噩噩地赖活着。他们既能偷到商人府邸,还能掳走商人女儿,就能再来一次。况且乞丐群人数不少,剿灭不干净,报复是一定的,商人要是还想过日子,只能举家搬迁,远离这个伤心地。
茹兰不是傻子,不会因为见到苑茗杀恶人,就认为苑茗也是十恶不赦的人,否则不会趁苑茗昏迷时,救治她。
只是……苑茗杀人的片段闪过茹兰脑海,让茹兰心里一阵哆嗦。
苑茗稍稍转动身子,剧烈的疼痛迫使她发出声音,茹兰医者仁心,赶忙上前,为苑茗扎针止痛。
茹兰叹气道:“你伤的很重,但还是能治好的,只是肉身之痛比不得内心之痛,你的精神时而萎靡时而亢奋,尤其是……你在杀人的时候,神志不清,连眼都不会眨,整个人处于疯魔的状态。这种情况十分危险,若不是一部分乞丐跑得快,你还会继续癫狂,直到身体承受不住,倏然而逝。”
说完,她用手帕擦净苑茗脸上的污血,斟酌再三道:“你若信我,就吃我给你的药方子,我不敢保证一定治好,但绝对能缓解。”
苑茗默默听着,不发一言,她知道茹兰说的在理。在苑茗呼风唤雨的暴君生涯中,她偶尔会像是被身体抛弃的游魂,浮在空中,看着龙椅上发疯的自己,感到陌生。
苑茗忽然明白,在那些孤独挣扎的岁月里,自己原来是病了。只是那时没人愿意医治她,她自己也不愿意,破烂的身体里住着破烂的心,不也很般配吗?
可当这位脸庞稚嫩的小神医说要救自己时,苑茗破碎的心好像补回了一块。苑茗这颗心活了大半辈子,幼时的美好早已随风消散,寻不到,苦痛却如影随形,甩不掉。
在庙外的电闪雷鸣中,苑茗笑得灿烂,她轻轻握住茹兰的手,像是对茹兰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真好,再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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