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茹兰搀扶着苑茗走在泥泞的路上。苑茗察觉到茹兰时不时看着自己,便也转头望向她。
面对苑茗突然看过来的眼神,茹兰像是受惊的小兔子,结结巴巴道:“你……看我作甚?”
说话间,茹兰耳边染上微红,苑茗心下了然,原来是小女儿的娇羞,于是打趣道:“你先看我的。”
茹兰失声否认:“我……我没有,我只是,只是觉得你不像是沐城之人。”茹兰偏过头,继续道:“沐城靠近西北边疆,边外就是西北黄沙,越往北,人烟越少。近年来,边疆越来越不安稳了,很多人都往南方走,而你长得如此……特别,一看就不像是本地人。”
“茹兰姑娘,我确实不是沐城人。”
苑茗不想对茹兰隐瞒什么,直接将自己的身份全盘托出。茹兰听完,沉默了一路。
走到茹兰的小屋外,苑茗垂下眼眸道:“我是趁看守疏忽大意时逃出来的,估计他们现在还在搜寻我。苑姿不会放过我,而我也不打算放过她,如你所见,我是一个半疯子,为了复仇,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你若怕我连累你,今夜休整一二,明日我便告辞。”
苑茗怔怔地看着茹兰,眼中带有希冀,但内心深处生出一股厌烦,仿佛死去前的记忆还在追逐她,让她十分厌恶现在装模作样,博取同情的自己。
在苑茗心中,她希望茹兰会接受她,会收留她,会将她治好,可她也深知自己极有可能会给茹兰带来灾祸,就如前世那般。苑茗嘴唇微颤,最终还是自私占了上风,她握紧了茹兰的手。
茹兰右手把着苑茗的脉搏,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终于开了口:“你的心病很重,不要小瞧了这个,心病不医,就会落下心疾,慢慢的,身体机能也会受损。你说要复仇,可依我来看,现在的你未必能活到复仇成功那一刻。”
苑茗顿了一下,前世太医院的老东西们,也说苑茗有心病,活不了多久,但苑茗就是活了好几年,最后就算是死了,也是自戕身亡,而不是死在什么劳什子心病上。
所以哪怕苑茗知晓自己有时会神志不清,但从未真正将其放在心上。疯也好,死也罢,都没什么关系,她只要仇人下地狱,其他东西也就不求了。
可这话由茹兰说出来,苑茗又迷茫了,再活一次无非就是再把苑姿杀一次,杀完之后呢?这又有什么意义,她上辈子都做到了。
迷茫、纠结、无助爬上苑茗脸庞,这一切茹兰都看在眼里,她轻轻拍了拍苑茗的手,柔声道:“心病忌思虑,莫要想太多,以你现在的精神状况,得不出最合理的答案,反而徒增伤悲。”
茹兰将苑茗扶进小屋,苑茗见茹兰忙活不停,忍不住问:“你愿意收留我?”
茹兰:“救死扶伤本就是医者使命,你的伤未好,且先在我这儿住下吧。”
苑茗就这样住了下来,茹兰言行如一地每日在床前为苑茗点上安神香,她虽不说什么,但苑茗知道,她心里更记挂着自己的心病。
心病,苑茗更愿意称其为心死。
前世,苑茗抱着茹兰的尸体半死不活地躺在大街上,她想为茹兰寻一口棺材,但这是痴人说梦。蓬头垢面的苑茗在路人眼中是散发恶臭的怪物,无人愿搭理她,她耗尽全部力气爬到街上,也再没力气去与人搭话。
人群熙熙攘攘,无人在意角落的一个乞丐。可路边觅食的野狗,不会因为你脏而放弃夺取食物的机会。
晚间,几条瘦成皮包骨的野狗,围上苑茗,因为苑茗怀抱中的尸体散发着腐肉的气息。那又是一夜噩梦,野狗们分食了茹兰的尸体,苑茗的手脸脚也被野狗啃食。
苑茗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过来的,当她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拖到城外,手边有一个发霉的馒头,苑茗本能地像野狗匍匐啃食,然后听到不远处有人的嬉笑声。
那些人是苑姿的手下,苑茗咬着馒头,明白了一切。苑姿不想苑茗轻松地死掉,她想看苑茗活得像乞丐、像狗。
如果苑姿是苑茗一直以来的敌人,苑茗或许会好受点,可她偏偏是苑茗的亲姐姐,是苑茗曾经敬重的姐姐。
这些经历如同毒药,侵蚀着苑茗的心,当她熬过一切,回到皇城时,她甚至对苑姿没有感觉,就一刀抹了苑姿的脖子,见到生死仇敌倒下,苑茗也没有开心,因为她已经丧失了快乐的能力。
重生后,那些记忆依旧扎根在苑茗心中,哪怕肉身没有得到前世恐怖的摧残,可精神状态还是原封不动的样子,失眠、烦躁、暴戾……这些都成了苑茗的心病,让苑茗明明看到新的希望,却没有握住它的勇气。
茹兰见到梦中还在皱眉难受的苑茗,深感压力之大。心病还须心药医,苑茗的情况,茹兰也是头一次遇到,并且还如此严重。茹兰明白外界药物治疗并不能改变病人心境,只能起到辅助的作用,能带她走出心病的终究还得是她自己。
茹兰走后,苑茗轻轻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的一片漆黑。
一伙带刀的黑衣人围在小屋外,正虎视眈眈地望着屋内,这群不速之客正式苑姿在苑茗流放路上安插的手下。
这一世的苑茗并没回到长沐城内,这伙人在山底没找到苑茗,势必会扩大范围搜人,找到茹兰住处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领头人见到屋内熄了灯,带领两个手下蹑手蹑脚进入房间,他们确实有些本事,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便打开了房门,但殊不知在他们身后,苑茗正像看死人般,看着他们。
一股嗜血的冲劲涌上苑茗脑门,恍惚间让苑茗回到了暴君时的状态。
苑茗嘴角上扬,一群蝼蚁,在这找死!
啪的一声,房门被关上,闯入者们立马拔出刀剑,作出防御姿态。
苑茗前半生作为最尊贵的皇女殿下,师从名师大将,学识与武功皆是出类拔萃,加上近几日茹兰的悉心照料,苑茗伤势恢复不错,此刻强的可怕。
只见苑茗拿出茹兰切药用的小刀,如鬼魅一般迅速划破最近一人的脖子。不过这伙人可与那群废物乞丐不同,他们反应很快,见有同伴倒下,立马确定黑暗中敌人的方位,利剑瞬间刺向苑茗。
苑茗侧过身子,剑刃在苑茗肩膀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痛感刺激着苑茗的大脑,让苑茗无比亢奋,她还是那个暴君,乖张暴戾,说一不二,说要人性命就要人性命。
苑茗拿着一把小刀,就与剩下的两人拼命。她招式狠辣,刀刀直逼要害,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也暴露在敌人剑下。
剩下的两人也倒霉,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找到流放的废皇女,上头还特地说了,不能弄死废皇女,因为春风得意的新皇女对自己的妹妹还没折磨够。
面对苑茗不要命的打法,两人也是心里发虚,身上挨了不少刀子,狼狈地从窗户跳出,冲进夜色。
苑茗打红了眼,竟也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
画面一度十分诡异,月光下,逃跑的两个壮汉,狼狈不堪,而他们身后,拿着尖刀挥舞的疯女人苑茗正在狂命追赶,神似恶鬼索魂。
三人从竹林追赶到官道,追到天边已见鱼白。两名壮汉身疲力竭,而苑茗却不符常理的精神抖擞。
这时的两人是真的怕了,不得已停下来对着苑茗求饶。
苑茗此时也是真的疯,她分不清眼前的两坨黑影是什么,只是本能地狂砍、狂刺、狂挥。她看着两坨黑影被她搅散,渗出刺目的红,才发觉奇怪,这天地怎么倒过来了?
在苑茗恍惚时,官道上响起马蹄声。
钟应祁率领的一队人马,在天还蒙蒙亮时,就启程去往北疆。刚走在官道上,钟应祁心里还憋着一股气,年前他请缨前往北疆驻地,被老父亲家法伺候了一顿,若不是有三叔说情,这个北疆他还真去不了。
本就闹的不愉快,前一阵子,老父亲又托人送信说苑茗殿下要造反,钟应祁看到这个,心想老父亲为逼他回去,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编出了皇女殿下造反这种漏洞百出的谎言。可没想到,假到离谱的事儿还成真了,钟应祁赶到皇城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钟应祁怎么也不愿相信苑茗殿下会造反,打算先回北疆调人手,但喜欢作妖的老父亲趁他洗浴时,直接叫下人拿走衣服,钟应祁就十分憋屈地被扣在府邸。老父亲放狠话,说什么都不让他再回北疆,好在三叔又一次救了他。
一想到现在老父亲在家中大发雷霆,钟应祁的气都消了不少。
队伍继续前进,刚好撞见正恍惚不清的苑茗。
此刻的苑茗眼神涣散,一动也不动,她双手握住刀柄,刀身正插在一团血糊之中——俨然是被捅成窟窿的尸体。
钟应祁眯起眼睛,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神志不清的苑茗似是听到动静,脑袋非常僵硬地抬向骑马的钟应祁,然后,她这样保持了一瞬间就昏死了过去。
钟应祁和身边的一位小兵离开马背,走近苑茗,看了一眼苑茗面容,小兵大惊:“大哥,这女人和皇女殿下长得好像啊,莫非……”
“住嘴!”
小兵自知失言,立马闭住了嘴巴。
钟应祁紧锁眉头,京中人人都知,废掉的皇女殿下被流放江南,可这里已经快到北疆了,她怎么会在这里?难道真只是长得像……
官道旁的草丛里传出细小的簌簌声,士兵大喊:“谁在哪里!”
一个吓成鹌鹑似的小姑娘被士兵提到钟应祁面前。小姑娘正是茹兰,她哆嗦道:“启禀大人,家中遭了贼人,家妹会一点功夫,就追出来与贼人搏斗,不小心挡了大人的路,我……我现在就把她带回去,还请大人恕罪。”
钟应祁对茹兰十分和气,问:“姑娘,这是你亲姊妹吗?”
茹兰愣了一下,钟应祁不给茹兰反应时间,问道:“快说啊,还在想什么?”
茹兰:“是我亲……亲妹妹。”
钟应祁顷刻变脸,轻呵一声:“耍到我头上来了,你看我眼瞎不。来人!将这两个可疑的人,带回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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