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又下起雨,茹兰想,好像自从见了苑茗,天就极少放晴了。
钟应祁不由分说将她们二人抓起来,就这般锁在驿站里,让茹兰的心一直悬着,而此时的苑茗……
她已昏迷两日,进气多出气少,性命被阎王爷把玩在手上,不知还能不能见到明日天光。
前日,抓人的军老爷带来了一位大夫,专门为苑茗医治,但那位老大夫断言,苑茗活不过三日。茹兰自己本就医术不错,她并不认为那位大夫说的有错,只是心里还是不由得揪痛一下。
至于那位年轻俊美的将军听完后,眼神深沉,茹兰看不透对方想法,但深知对方没有放人的打算。
茹兰知这世道艰难,大人物们夺了底下人的命,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她只能无助地轻轻趴在苑茗床头,看着苑茗纤长的睫毛,听着细细雨声,逐渐坠入梦乡。
……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与苑茗梦中的雨重合,模糊了虚与实的界线,让雨雾中的苑茗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突然,一道来自遥远过去的声音,呼唤着苑茗的名字。苑茗猛然转过头,雾气渐渐散去,所有事物仿佛在她身边重组,须臾之间,昔日之物再现,那赫然是前女帝寝宫后园的小花亭。
这是梦吧,苑茗思绪清醒,她甚至苦闷地想,做这种没有哀嚎伤痛的梦,难道是她已到生命大限,是回光返照的安抚?
苑茗走近声音的主人。
雨水哗啦啦地下,苑茗却未觉得身体淋湿,她停住脚步,就这样站在雨中,怔怔地看着自己深深敬爱的母亲。
没错,声音的主人正是前女帝——祈国第一位女皇帝。梦中,她穿着素雅的便服,头发随便挽起,靠在小花亭的贵妃椅上,慵懒随性。而她的身旁,有两个粉嫩嫩的小团子正在一笔一划地挥毫泼墨。
小苑姿指着小苑茗的字说:“看,你的‘苑’字歪了,瞧我写得多正!”
小苑茗呆萌地看着姐姐的字,眼睛睁得圆圆的,奶声奶气道:“姐姐的字真好看!”
小苑姿傲娇地“哼”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字拿给女帝看,前女帝微微抬眼,评价道:“不错。”得到前女帝夸赞的小苑姿很是得意,回到小苑茗身边时,高傲的像一只开屏的花孔雀。
苑茗与苑姿姐妹之间,尤其在小时候,苑茗会因为年纪较小,对懂得许多的苑姿抱有崇拜之心,整日屁颠屁颠跟在姐姐身后,好似姐姐的小尾巴。就像这幕梦中回忆,小苑茗亮晶晶的眼睛,满眼夸赞着“姐姐好棒”。
妹妹的赞美对苑姿十分受用,苑姿握住苑茗拿毛笔的手,嘴角高高上扬,在苑茗耳边道:“字写得这么歪,你可是我妹妹,不能丢我的面子,让我来教你把字写正。”
雨,未有停下之意,但姐妹两人的嬉笑声为宁静的雨声增添一丝活泼,前女帝则躺在贵妃椅上,满脸慈笑。若隐若现的雨雾,为这幅温馨幸福的画面,增添了朦胧的美感,也让重生后的苑茗看得不太真切。
童真的回忆让人沉湎,它仿佛一头正在吐信子的毒蛇,用毒液伪装的甘露,诱惑苑茗喝下,让她永远停留在“幸福”的梦乡之中。
苑茗的心脏砰砰跳动,跳得很快,强烈的跳动让苑茗被回忆勾起的思绪重新清明。梦中的雨水开始打湿她的脸庞,她抬头闭上眼睛,任由眼角的泪水消失在雨中。
“这场梦,该醒来了。”苑茗露出苦笑,嘴里喃喃道,“三个疯子而已,不值得留念。”
三个疯子,女帝、苑姿、苑茗,一个不落。
屋外雷鸣轰轰,惊扰了茹兰,她睁开眼,便见苑茗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苑茗的眼神清明透亮,在雷鸣声的加持下,让茹兰不由得心安。
茹兰有些激动,急忙问道:“你醒了,有哪里感觉不舒服吗?”
苑茗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阎王爷收不走我的命,我之前只是太累了。”
茹兰作为医者,最不喜欢病人不将病情放在心上。
“只是太累了?你这一睡差点再也醒不来。”说着,茹兰眼眶有些许湿润。
茹兰对苑茗说教了好一通,气消过后,人又拧巴起来,“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希望你能重视病情。你之前在破庙时,顶着浑身血口子与乞丐交手,不知疼痛疲倦,精神疯魔,事后身体反噬严重,一直卧床不起。那夜我听见动静,发现你房间躺着尸体,我都快急死了,顺着脚印追了你一夜。你的精神不知疲惫,但你的身体容不得你发疯了。”
“嗯嗯嗯。”苑茗略显敷衍又有些撒娇地答道,“以后我会控制住自己,别再数落我了,你再说下去,我就要留眼泪了。”
“你!”茹兰无言以对,“别嫌我啰嗦,大夫之言定要牢记于心。”
苑茗躺在床上,笑得灿烂,突然道:“谢谢你一直帮助我,小神医。”
空气瞬间静止了一般,“小神医”反应过来,不好意思道:“我还没出师呢,担不起神医之名,再说了,救死扶伤,也算是攒功德,我这是为我自己,你不必挂怀。”
苑茗的心涌上一股暖流,心中庆幸,幸好这一世,茹兰不必惨死在破庙中。
茹兰对苑茗叽叽喳喳说了很多话,自从她的师父去世后,她很久都没有像今日这般打开话匣子,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心性活泼,若是整日不言,才是违背常理。
苑茗就静静听着,嘴角始终挂着微笑,非常高兴能够更加了解茹兰的生活和性格。
茹兰说得正欢时,屋外传来敲门声,苑茗有预感是故人前来相会,便对对茹兰说:“屋外有人,说不定是我们的贵人。”
茹兰一听,嘴角不自觉地撇了撇,“是个乱抓人的大将军,你昏倒在官道上,那家伙就把我们抓了起来,到现在还不愿放我们离开。”
茹兰不是三岁小娃娃,自然知晓苑茗身份特殊,来者必是奔着苑茗而来,可对方既不像是苑茗朋友下属,也不像是敌人,几日以来,他忽远忽近,让茹兰摸不着头脑。
敲门声再次响起,并略显急促,茹兰万分不愿地打开门,果然在门外见到了钟应祁。
苑茗与钟应祁眼神对上,钟应祁心下了然,顷刻确定苑茗正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北疆的废皇女。
只见他十分随意地靠在门边,嘴角微扬,朝着苑茗挑眉,眼睛又瞅了瞅茹兰,暗示苑茗让茹兰到一边玩去。
苑茗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钟应祁,只怪他这纨绔公子哥的姿态与前世杀进皇宫的“活阎王”气质,相差太大,难以想象这竟是同一个人。
还未等苑茗开口,茹兰竟走出房门,对钟应祁壮着胆子道:“当我是瞎子吗?”
茹兰应该觉得自己十分有气势,只是钟应祁收起痞笑,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她,她就感到一股威压之感袭来,气势立马焉了,求助地看了眼苑茗,见苑茗微微点头,便头也不回地跑去了外边。
钟应祁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女娃胆子也忒小了点,你说对不对,苑茗殿下。”
苑茗面色平静:“我们见过吗?”
钟应祁怔了一下,虽笑着,但语气不免低落起来:“见过的,大概在三年前。”
见苑茗还在回忆,钟应祁忍不住提醒:“西南裕城,流窜的蛮族试图攻下它,而那时殿下正在城内。”
一语点醒梦中人,苑茗不可置信地看着钟应祁,终于在记忆的角落,找到了钟应祁的身影。
元安十年,苑茗随武将佘祐入西南考察民情,二人隐藏身份,在裕城体会风土人情。
裕城虽顶着“裕”字,但老百姓们过得依旧艰苦,似乎在哪都有这样的可怜人,他们不是不勤劳、不是不拼命,而是他们头上顶着一群衣冠禽兽,在吸血敲髓,他们嘴巴里说着是父母官,其实是住在裕城里的饕餮。
他们的贪欲,喂不饱。
整城的金银珠宝都在这群父母官的府邸中,他们的屋瓦是拿金子砌的、地板是拿银子堆的、就连出恭用的马桶都镶着金边。他们坐拥财富,纸醉金迷,但当一队流窜的蛮族残兵败卒出现在城门外时,一群被贪欲腌入味的脑袋,想也不想就携财宝转移,留下一打就碎的城门守卫和满城贫苦百姓,逃之夭夭。
那时的苑茗嫉恶如仇,见不得民生疾苦,说起来与这时的钟应祁极为相似。
苑茗不顾佘祐劝阻,执意要与一群如待宰羔羊的百姓一起守城。佘祐不仅劝不动皇女,还低估了农民对土地豁出命的坚守。
一方是残兵败卒,一方是誓死保卫家园的贫苦百姓,双方在城中打得有来有回,激情鏖战,终于在第十三天,一群拿着锄头、砍柴斧的黄脸农夫,打死了最后一个蛮兵卒子。
佘祐见证了皇女殿下的与民同行——皇女殿下与守城百姓在城墙上一起丢过石头,在胡同里一起埋伏蛮子,也在守城百姓士气低迷时进行宣讲鼓舞士气。那段时间的苑茗真正融入了百姓之中,百姓啃着草根,她也啃着;百姓睡在土坑里,她也跟着。
现在想来,当时的苑茗是真不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含义,现在的她,估计不会像当时那般义无反顾,起码会尝试找一找援兵,而不是一腔孤勇,投身其中。
不过,如今的她也并不后悔。
久远的记忆越来越清晰,苑茗看着钟应祁,终于认出了记忆中那个脸上糊满尘土的少年。
“那时我年纪不大,因为与家父拌嘴赌气,独自一人离家出走,来到裕城,做起了江湖大侠的梦。”钟应祁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城中达官贵人弃城而逃,我深感为耻,也想着要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结果吃了不少苦头,差点命丧蛮兵之手。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只是一个被养在锦绣花丛中的无用少爷,救不了任何人。”
苑茗:“钟将军莫要妄自菲薄。”
钟应祁温声道:“其实我当时并没有认出殿下身份,只记住殿下忙前忙后的身影和一双尘土、战火都掩盖不住的明亮眼睛。直到陛下处置弃城官员时,我远远见到殿下一眼,才后知后觉肯定,护裕城安危的女子正是殿下。”
说罢,钟应祁向苑茗深深行了一礼。
苑茗忍不住问:“我听闻你曾经执意入军,莫不是因为……”
钟应祁抬起头,眸色闪烁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殿下带领百姓守城,有天子之姿,而我一无是处,属实惭愧。”
竟是如此,苑茗心中感慨,命运的安排,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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