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茗靠在榻上,长睫盖住眸子,掩去心事。
她淡淡道:“将军与我在这里追忆往昔,怎丝毫不提及何时放我们离开?”
自苑茗苏醒后,她就观察到这间房屋的每个出口都被严防死守着,门口、窗边、屋顶……起码埋伏了不下六人。起先,苑茗以为是苑姿的手下又杀了过来,可当钟应祁出现在门口时,这些人竟都默默撤离。苑茗合理怀疑,他们都是钟应祁的手笔,加之茹兰说的话,更让苑茗肯定。
钟应祁这是防她,还是护她?
苑茗更倾向于前者。钟应祁特意提起往事,言语间,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侠肝义胆、爱憎分明的少年人,但前世能从边疆杀回皇城的“乱臣贼子”,就算他此时尚且年轻,苑茗也不信他如此纯良,没有手段和心机。
因轻信他人而被捅刀的亏,苑茗吃一次就够了。
钟应祁似乎没想到苑茗会提出这点,显得有点苦恼:“殿下是发现了几位身手不太好的侍卫吗?自我进屋,殿下的余光扫过他们潜藏的地方,看来,他们的功夫还很不到家啊。”
这么快就承认?倒是勾起了苑茗的兴趣,毕竟是前世给她送终的敌人,她也很好奇这位与她缘分颇深的小将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苑茗:“钟将军难道不解释一下吗?”
钟应祁笑道:“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他们既是保护你也是防着你。世人皆知,一个月前,苑茗殿下在江南提督李全宇拥护下起兵谋反,被女帝和新任皇女惊险化解。话说不好听些,苑茗殿下做了这么多年皇女,当真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你若是想做些什么,便如一颗巨石落入水中,激起的波澜足以淹死靠岸的人。”
钟应祁这是什么意思,防止她造反?苑茗眼神不善起来,她流的血、吃的苦、藏的恨,不是让她做圣人,原谅一切。谁若敢挡她的复仇之路,她便让刀刃染上那人的血。
许是苑茗眼中杀气太重,钟应祁也握紧他腰间的佩刀。气氛霎时紧张起来,钟应祁面色不变,缓缓道:“北疆生活艰难,又天高皇帝远,朝廷的拨款经过一层层官吏之手,真正到将士手中,不知要少多少,我们还得靠百姓的接济。”
钟应祁目光变得犀利:“请苑茗殿下看在我北疆将士抵御外敌誓守国土的份上,莫要让生活本就艰难的百姓卷入争权夺利的皇权之争中。”
钟应祁的担心不无道理,远一点说,祈国开国皇帝在群雄逐鹿中,奠定祈国基业,哪一片国土没洒上百姓鲜血?近一点说,苑茗是谋反“主谋”,可她还活着,但那些听从李全宇命令的小兵,还活着吗?
小人物的命,有时真的连被提起的资格都没有,但总有一部分人,心中给这些“不值钱”的命留有位置。
钟应祁好像一直都没变,过去,他会因没保护好裕城百姓而毅然入军营,放弃没有风吹雨打的少爷生活;前世,他会因当权者自暴自弃而挑起大梁,哪怕受到至亲背叛,也要杀进皇城,扛起百姓心中的国家。现在,他会因废皇女的出现,提前为保家卫国的贫苦百姓规避风险。
苑茗即将发作的疯病,就这样被钟应祁的几句话压下。苑茗心中生出一股悲凉,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她站在炽热的太阳底下,感到寒风刺骨。她自以为钟应祁会步入她的后尘,可事实上,一切都是她的自以为是。
站在这样的钟应祁身边,苑茗的挣扎、自厌和歇斯底里像一个小孩博取同情的幼稚手段。
苑茗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泪水顺着指缝流淌,晶莹滴下,她越发地讨厌自己。
钟应祁愣住,似是没想到苑茗的情绪会如此外放,一时不知所措。
安静的房间里,能听到屋外簌簌的雨声。苑茗无声的哭泣与雨声混合,给人一种无端的凉意。
……
“你为什么认为我一定能在北疆搅起腥风血雨,就算很多人都以为我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女帝和苑姿会想不到吗?我难道就不能是被拔了翅膀的鹰、戳瞎眼的虎?一个人人都可践踏的落水狗。”
大病一场又哭过一场的苑茗,面容憔悴,脸色苍白,眼角染上微红,整个人仿佛朦胧地看不真切。
面对这样的苑茗,钟应祁少见地放低声音,柔声道:“女帝旨意,苑茗殿下本该流放南方富裕之地,可这都到北疆了,我不免怀疑,殿下特意来到这里是有什么计划,所以才趁殿下昏迷不醒,扣住了殿下与茹兰姑娘。”
苑茗喃喃道:“我本该流放南边……”
这是苑茗从未知道的真相,南边比不上北疆辛苦,将一位废皇女流放富饶之地,似乎是女帝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前世、现在,直到钟应祁说出这句话之前,苑茗对女帝都有着怨恨。恨她不顾先前母慈女孝的感情、恨她听信谗言佞语、恨她对皇权疯一般的执迷、恨她冷眼旁观,留下一对姐妹自相残杀……
可若前世走向,不是女帝本意,那么苑茗这么多年的恨意岂不成了笑话。
今天的打击……真是一个接着一个,不给苑茗脆弱的精神喘息的机会。
钟应祁见苑茗精神萎靡不振,心中生出不忍,这位曾经在裕城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眼中总是闪着自信的光芒,宛如天上明月,此刻却像打霜的茄子蔫了,让人不禁感叹世事无常。
钟应祁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苑茗便打断道:“将军这里有糖吃吗?我好久没尝到甜味,都快忘记是什么味道了。”
苑茗似乎是累极了,声音有气无力,在钟应祁这里讨要糖吃。钟应祁心里一紧,谁能想到大夫之前还说她命不久矣。她刚从鬼门关逃出来,醒来后又被人怀疑,听她的语气,根本是不知道流放地在南边。
钟应祁此刻都有想扇自己的冲动了。
“夜深,铺子都关门歇业了,殿下要不等一夜,等天一亮,我就让人去买糖。”
说完,钟应祁抬头一望,苑茗已经闭上了眼。钟应祁大惊,急忙用手指探苑茗鼻息,好在没有死掉。钟应祁还是不放心,大步出门,准备喊大夫。一只脚刚踏出房间,角落里玩手指的茹兰就投来目光。
钟应祁一惊:“你怎么在这儿?”
茹兰梗着脖子道:“外面太黑了,我怕有蛇,就一直待在这儿。”
钟应祁无暇顾及茹兰,准备离开时,突然想起茹兰的身份。
钟应祁又走回茹兰面前:“我听人调查,你是沐城神医收养的小女娃,医术怎么样?”
茹兰弱弱回答:“还好。”
“跟我进来。”
经过茹兰仔细检查,苑茗是睡着了。
钟应祁与茹兰皆是松了一口气。
“殿……她身体怎么样?”钟应祁问。
茹兰无语道:“我知道她是皇女殿下,不必在我面前遮遮掩掩。”
茹兰略过钟应祁,十分担忧地拂过苑茗额头:“眉心紧锁,寐不能安,千钧之重压在心间,怕是要噩梦缠身啊。”
如茹兰所言,苑茗果真做了噩梦,但不是梦到什么魑魅魍魉,而是梦到确确实实发生过的回忆。
天牢内,鼠虫横行,天光只能透过微小的孔洞进入幽暗的牢房。阴暗潮湿之地,雍容华贵的女帝正在歇斯底里地吼骂。
“朕待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背叛朕!”女帝咬牙切齿,嘴唇甚至渗着血丝。
苑茗眼中闪着泪光,连忙摇头:“母亲,我没有谋反,李全宇提前收到消息,将所有的难民聚集到洪水区,我不能看着那么多条人命全没了,而且他在皇城肯定有内应,我发出去的信件全都石沉大海,母亲,明察。”
“没用的东西!没有的东西!”淬毒的言语从女帝齿间蹦出,“谋逆之罪,你该千刀万剐;受人胁迫污蔑,你就是无用之辈!朕留着你还有什么用!你这个废物!”
绣着金丝的龙袍在幽暗的牢房里左右飘动,极其诡异,女帝眼睛充血,似有癫狂之兆。苑茗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帝,她此刻像一头发疯的母狮子。
常年久坐的龙体撑不起她声嘶力竭地发疯,她瘫坐在地上,黑泥污染了她的龙袍,她的发髻也因剧烈地摇晃而散落几缕黑白相间的发丝。
发疯后的虚弱期,女帝语气变得异常冷静:“皇权之路本就坎坷,朕一个女子,为了坐上只有男子可以坐的皇位,朕付出了自己能付出的一切,朕甚至为了能让这个皇位传给女子,亲手杀了你的亲哥哥,呵呵,朕现在梦里都还能看见那个孩子,他在问朕为什么杀了他。每夜入梦,他都来。”
女帝眼含泪,双手顺着牢门,慢慢握住苑茗的脖子,声音哽咽:“阿茗,我们这样的人是不能够失败的,世人见不得我们失败,朕也见不得,否则那些因朕而死的鬼魂都会来嘲笑朕,笑朕培养了一个废物!”
话落瞬间,女帝双手紧握,被握住咽喉的苑茗,双手本能地掰扯女帝苍白的枯手,母女二人在天牢中做着殊死搏斗,苑茗的手指挖破女帝的手,鲜血顺着指尖流下。女帝的手掐紧苑茗的脖颈,生死只在一瞬间。
天牢幽静,仿佛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祈国最尊贵的两位女人,期待着谁会胜出。
在梦中又一次体验到至亲带来的死亡痛苦,无疑是最难熬的噩梦。那是苑茗最接近死亡的时刻,痛得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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