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还是如此不懂事?”帝台神上高冠之下的冰雪容颜透着苍白,轻声道:“既有伤在身,便回寝殿好好休息,莫在此胡来。”
“弟子性命无碍。”泠音苦笑一声,“师父可知,徒儿这一身伤从何而来?”
能看见帝台闭了闭眼,似在忍耐某种难以名状的沉重情绪。可只一瞬,他又是那个高华无上的神上,冷漠而耐心,“无论如何,也不当持剑行凶。”
“师父,”泠音哑声隐忍,“她今日慌慌张张地撞来找徒儿,说自己的坐骑失了控,要徒儿帮忙管上一管。谁知徒儿刚到她所说的山谷,便被她用缚神索捆住,她更令那坐骑凶兽来与徒儿缠斗,若非东海龙君施救,徒儿怕早已魂飞魄散,难道徒儿便不该来问上一问么?”说着将被雷电烧成两截的缚神索扔到流光脚边,近前一步向流光质问道:“帝姬可认得此物?”
流光一身锦绣华裳,弯腰将缚神索捡起,很仔细地瞧了瞧,以一种疑问又无所谓的口气道:“本帝姬的缚神索,本帝姬自然识得。只是这缚神索本帝姬前几日丢了,遍寻不见,神女说是本帝姬捆了你,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连我也未料到流光这般推诿得干净,泠音更是冷笑,“不提缚神索,那火翼赤虎呢?诸天皆知这洪荒凶兽是你的坐骑,那畜生的躯体现如今还在谷中躺着,这难道也是你弄丢的不曾?况且今日你来寻我,清泠渊的许多侍女都曾见到,你还要否认么?”
流光并不是个好脾气的,耐心有限,只是当着帝台神上的面尽力维持着平静,“本帝姬的坐骑失了控,本帝姬担忧伤及无辜,听闻神女神通,方才寻神女帮忙。本帝姬并不曾想到它会伤了神女,一切全是意外。何况神女已将它斩杀,本帝姬也不向让神女索赔,神女却还要来逼问本帝姬,敢问是何道理!且论身份,本帝姬也算是神女的准师母,天上人间,岂有晚辈如此放肆无理,咄咄逼问论罪长辈的!”
“前头无论如何狡辩,如何倒打一耙,怕也比不上这最后一句戳心窝子。”沉渊不知何时已从青鸟口下脱困,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后。
我回头看他,“你不是见着原委了,何不去做个证?”
沉渊直摇头,“我也只见着了谷中打斗及之后白泽救人的那一节,至于泠音神女所说她被捆之前的那节,我并没见着,做不了证。何况,此间争斗,争得也并非一个理,乃是情。”说完叹道,“帝台神上这回,要为难喽。”
话音刚落,果听泠音向帝台问道:“师父,她颠倒黑白,你不要信她。”三分委屈,三分哀求。
然而帝台却冷声道:“泠音,莫再胡闹。”语气虽不重,却带着威严与命令。
泠音丝毫不为所慑,不甘心地再次问道:“师父,你不信我?”
四季如春的仙府忽然不见了拂面的微风,一切都静悄悄的,仿若都在等着聆听帝台的回答。
“阿音,他是被猪油蒙了心,你又何必再问?”是二哥。
“劳烦龙君带她去好好休养。” 帝台对二哥微一点头,又侧身与流光道:“帝姬随我来。”
二哥哪有闲心看帝台一眼,只是专注地看着泠音,将她稳稳扶住,悄声问,“可还站得稳?”泠音点点头。
流光厌烦地看了泠音一眼,冷哼一声,高高地仰起满头珠玉,跟上帝台而去。
我舒了口气,以为眼下不堪的场面总算能告一段落,我也能现身查看下二哥的伤势。
不想仅仅是眨眼的一瞬,泠音手腕一转,已扬起青锋呼啸而去,剑花如星矢,鸣响破流云。
泠音要杀流光!
然而,尖峰在离流光半寸之远处,一道灵光如壁,弹开了锋芒杀意。
是帝台护住了流光。
泠音本就身负重伤,帝台这一震灵力充沛,青锋当啷离手,泠音立刻如一片凋零的红叶般飞了出去。
“阿音!”二哥堪堪接住飘落的泠音,心疼道,“他哪里值得你这般拼命?”
从我落至清泠渊那一刻,泠音便一直拿剑指着流光,但我总觉得,在帝台面前,她总要顾及一些体面,心中再恨,那一剑万万是刺不出去的。万料不到,泠音于情上的刚烈,全不亚于在战场上。
她这一剑意料之外,我与沉渊都被惊得现了身形。帝台看见我们,只轻轻扫了一眼,并未理会。
泠音半躺在地,望着帝台无情冷漠的背影,猛的呕了一身血,面色苍白如纸。
帝台蓦然止住脚步,似有动容。流光道:“神上!”半是请求半是命令。帝台只是停留在自己的思绪中,俄顷,转身快步去到泠音身边,半蹲着伸出二指探向她的脉息,“竟伤得如此重?”
二哥一把将帝台的手打开,“将她诓入谷中,又用缚神索捆了丢给发狂的凶兽,再盖个金刚罩,让外面听不到动静,呼叫无门。若非本君去的及时,恐你今日便只能见到她的尸骨了!这一环又一环的,你不会当真以为是个意外?却还出手伤她!今日阿音无事便罢,若有事本君拆了你的仙府!”
面对二哥的咄咄威逼,帝台未反驳一词,只是皱眉,像在扣问自己的神魂:“竟还有金刚罩么?”
二哥抱紧泠音,白色的衣摆上尽是烧出的破洞。
而泠音只是紧紧攥住帝台的一角衣袖,像抓住一棵救命稻草:“师父,徒儿都不计较,只是,你别娶她吧。”
“为师平日里如何教你的?”帝台定定看着泠音,失望的口气,“身为清泠渊弟子,当守心自持,不可擅动妄念,不可轻动嗔痴,不可怒思恐惊。为着一点欲念,就把多年修炼抛诸脑后。若是如此,清泠渊便再留不得你了。”帝台一拂衣袖,站起身,再不看她。
泠音的手顿在半空,空落落的,仿若浑身最后一点温暖骤然消失。流光倒似松了口气,手中隐现的灵鞭倏的化于无形。
这时,一个青衣小冠如竹林清风般的身影飘落下来,正是顾清臣。
流光看清来人,不屑地冷声一声:“你来做什么?”
顾清臣笑道:“小仙听闻此间出了段公案,想着小仙职责所在,故来问询一二,太正宫的案宗上也好如实记载。”说着在袖中摸了摸,摸出个青瓷瓶子,过去递给二哥,“这是老君惠赠的灵丹,快给神女服下,虽则不能药到病除,至少能稳住根基不至折损。”见我落在不远处,微施一礼,“三公主安好。”
我点点头,“有劳。”
沉渊在旁咳了一声,十分刻意。
顾清臣而今是太正宫的神官,有着太正宫神官特有的气质,看起来满面春风,态度上不卑不亢,行事上有理有节,而顾清臣于此气质上又最是出类拔萃,很得神君昭夜的器重,是以大家见到顾清臣,都还算客气,唯有沉渊对他不爱搭理。
顾清臣原是凡人,因着累世的功德被泰山府君举荐到天庭弥罗宫,自此去了轮回,得封仙号。顾清臣初得仙号,原被分到沉渊的三天上府,然则沉渊最是懒散爱玩,不大管事,所以他府中求上进的仙君们陆陆续续都跳了槽,带头跳槽的那个便是顾清臣。
府中没了办差的仙君,沉渊倒并不在乎,但是自己的仙君不断跳槽,毕竟是一件丢面子的事,而且还都跳到了昭夜神君的太正宫。太正宫司礼掌律,三天上府纠天曹地佐,职司上本就有冲突之处,而沉渊对昭夜神君一直看不惯,这更添了沉渊的不快。是以沉渊对跳槽到太正宫的仙君们颇有微词,尤其是带头的顾清臣。
顾清臣自入太正宫,虽则一向尽职尽责,处事公道,看在沉渊眼里,却总是不对。好在沉渊自诩洒脱,不大找他的茬,只在言辞态度上表达着他的不满。
“她吩咐你,倒是来得快。”沉渊小声咕哝。
顾清臣耳尖,闻声走近沉渊,和气地失礼道:“殿下若有吩咐,臣也定当效犬马之劳。”
沉渊呼啦一开扇子,从我左边挪到右边,尽量离他远了点。那头二哥刚给泠音喂了丹药,轻声问:“感觉好些吗?”泠音点点头,眼睛却只望着帝台,仍是询问的神情。
帝台看似舒了口气,微微侧过头,“既受伤了,便别逞强,好好回去休息。”说完就要走,泠音高声道: “师父!”
我望着这一幕,默默叹气。沉渊在我耳边低声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怀中的女人跟别的男人相爱相杀,也太失他四海之主的身份了。”
我无奈回道:“他大概还觉得这个身份阻了他的姻缘吧。”
沉渊晃着扇子说我:“你这话有些刻薄。”
我苦笑:“我只是觉得他的付出不值得。”
沉渊看着我,话里有话的模样,“值得不值得,只有让他自己衡量。他一直不愿意放手,大概他觉得很是值得。”
我不知如何作答,冷眼看着帝台故作无情的抗拒,只觉烦透了。。
作为局中人的流光,更似受到了极难堪的无视与羞辱,早已忍耐到极限,正要朝泠音发作,顾清臣连忙上前,“帝姬!”
顾清臣毕竟是太正宫的人,流光虽万分不悦,终究未真正动手,只冷哼道:“有话快说!”
顾清臣便施施然换个方向,高声道:“白泽君上、帝台神上、泠音神女,不知几位可否先听小仙一言?”
在场诸神虽心思各异,但此间事,往小了说,不过一场风月,但说大了,却是天庭与清泠渊的官司,若是处理不当,堂堂帝姬纵兽行凶的事传出去,怕会引起天地四海其他部众的非议与不满,后果无法预料。更重要的,清泠渊
诸神不言,只清泠渊之主帝台神上道了句,“神官无需顾虑,但讲无妨。”
顾清臣便侃侃道:“今日之事小仙已听清泠渊侍者详述,追本溯源乃是泠音神女在山谷遭遇一头失控的火翼赤虎,而东海龙君为救神女将火翼赤虎斩杀,原是桩英雄救美的佳话。虽则这火翼赤虎乃帝姬的坐骑,但发了狂的凶兽伤及神女,被斩杀也是罪有应得。这一段,并无不妥。只是按照天律,豢养凶兽的神众当担起约束之责,若凶兽行凶,视其所酿灾祸轻重,其主同责。”话至此处,停了会儿,看向流光,“帝姬,可明白?”
帝姬昂着头,居高临下道:“不过就是禁足几日,帝父何曾真正罚过我。”众神表情不一,唯有顾清臣神态淡然如常,接着道:“此外,这桩公案还有两处疑点。那便是山谷之中的金刚罩与缚神索。金刚罩为哪个之物有待查证,这点且先不提。其次便是缚神索。照神女的说法,她是被缚神索捆了,然后遭遇凶兽。众所周知,神器缚神索乃是天帝赐予帝姬用来管束坐骑的……”
话未尽流光连忙辩解:“缚神索是本帝姬的不假,可本帝姬早便丢了,并不知是如何落到她手里的,或许是她眼红本帝姬的神器,偷去了也说不定。今日事有凑巧,便拿出来陷害本帝姬!”
此话一出,泠音气急,“你!”
二哥扶泠音坐下,眉目低垂着冷冷道:“帝姬可知,阿音今日险些丢了性命?只为了陷害帝姬,便便绑着自己入虎口,傻子吗?”
顾清臣忙道:“到底是帝姬捆了神女,还是神女陷害帝姬,这个太正宫自会查明。只是现下的乱子,还牵扯帝台神上的婚事,小仙却得问清楚。毕竟太正宫还担着为帝姬准备婚仪的重任,若不问清楚,届时生出变故,司礼的神官岂不白白忙活。”
眼风依次扫过泠音与二哥,又在帝台与流光脸上停留片刻,悠悠道,“若小仙记得没错,前日小仙来传天帝赐婚的旨意时,神上是接了的,既接了旨便是应了这门婚事,但看今日情形,也许神上心里其实另有打算。神上毕竟是与天帝并肩作战过的清泠渊之主,今日小仙来时,天帝还特意着人叮嘱,若是神上对这门婚事并非十分情愿,只要去弥罗宫通明大殿说一声,天帝是个讲理的,必不会逼迫神上。还望神上给小仙一个准确答复,神上是否还认这门亲事?”
周遭已然静极,连我也不免好奇帝台将作何回复。明眼的大概都看得清楚,帝台于流光怕是并没什么情意。至于泠音,泠音虽说名义上是帝台的徒弟,但洪荒之战不过刚刚过去,三千世界于师徒礼法上并无什么拘束。若帝台当真衷情于泠音,这么多年应不会憋在心里不挑明。
泠音只痴痴望着帝台,而流光不待帝台回复,已然作声道,“帝父的旨意,是能随便收回的么?你不过太正宫中一个小小神官,竟敢公然煽动福地神境与帝父作对,是想转入轮回重修仙身么?!”
顾清臣不紧不慢道:“帝姬抬举小仙了,小仙一个小小神官,只是个跑腿传话的,怎敢假传天帝之语,又何德何能去左右神上的决定?当初”
流光脾气一向不大好,被顾清臣这一番不温不火有理有据的顶撞顶得十分恼火。
沉渊点点我,悄声道:“她被气着,你大概觉得很是舒畅吧?”
我白了他一眼,“你不能少说一句?”
沉渊摇着折扇,并没有闭嘴的意思,“白泽这会儿估计千回百转。帝台若应了旨,泠音不痛快,白泽定也陪着不痛快;若帝台不应旨,泠音重新有了指望,说不定就真跟了她师父,白泽便没了指望,怕是更加不痛快。”
我揉揉酸痛的额角,懒怠再理他。沉渊一笑,不再继续。
帝台的声音忽的响起,答复虽来得迟了些,并不见犹疑,只听他缓缓道:“本尊既已应了这门婚事,便没打算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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