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大人，经年不见呐！别来无恙别来无恙！”

窦玉成拱手大笑道。

戴贤为官日久，难得情绪外露，请了窦玉成上坐，好一阵寒暄，小国舅才道明来意。

“上半年我光窝在河北了，也没人和我说你调来京城。肃宁的宗祠年久失修，乡长派人来商议着祭祀修整，你既然也回京了，不妨与我一道走一趟肃宁如何？”

戴贤笑道：“这倒没什么，只是要挑个休沐的日子。”

窦玉成摆摆手：“我是万事都方便的，全看你的日子，”他左右看了眼书房的摆设，“这宅子虽气派，到底不如从前的宽敞，如今又多了人口，若是短了屋子，我在朝阳门那边还有一座……”

戴贤摇头道：“搬来搬去的劳动人力，太费事了。况且怎么好随意用你的宅子？”

窦玉成有点急了：“这话怎么说？要不是大人当初周济我们全家老小，我如何能打拼下这份家业，恐怕蕴真还没做贵人便被磋磨死了。”

当朝国舅，竟然对戴贤礼敬至此。

戴贤淡然道：“从前的事就不提了罢，我常年在南直隶，京里的事情听得不多，府上可好？”

“都好，以蕴真如今的尊位，难道有人敢对皇后娘家不敬？”窦玉成也不提多年以前的困窘，玩笑道。

“我听说，承恩侯一家似乎与贵府有些龃龉？”

小国舅面上染了些愁色：“这也是难免的，咱们这样的寻常人家还有原配继室娘家尴尬的，小妹一向宽厚，不叫我们与岑家正面对上的，都是忍让为主。”

这却不是长久之道。

小国舅又添了一句：“你见着咱们四殿下了没有？他是启仁三年生的，正好是你离京后一年，与太子殿下才差了两个月而已。”摸着下巴，神情颇为微妙。

戴贤低声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娘娘？”

窦玉成有点泄气：“蕴真要是有这个心思，我还用得着在岑家人面前装孙子？不都是想在东宫那里留个好印象么！不过我瞧着小妹这样谦让，岑家和东宫也未必放在眼里，该嫉恨还是嫉恨，什么时候变过!”

戴贤默然半晌才道：“娘娘……从来淡漠的。”

窦玉成牛饮了一杯茶水，抹了桌上的水渍：“我也就跟你发发牢骚罢了，大人可不要把我的话当真了，你又在东宫当差，要是扰了大人的事儿，蕴真知道了说不定要降懿旨申饬我的。”

戴贤苦笑：“我奉旨教授太子，尽责而已，哪有什么私心？”

等送走了小国舅，戴贤遣散了小厮，从书架暗格中取了一沓书信出来，泛黄的信纸有些年头了，字迹娟秀柔媚。

戴大人空对着旧日书信枯坐夜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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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令仪陪着太子温习了一番近日的功课，乾清宫穿红的内监就恭恭敬敬地来端本宫请太子移驾了。

“今早朝上阁老们又因为开马市一事吵起来了，圣上兴许下朝要晚些，殿下倒是不必急着赶路。”

太子笑道：“多谢齐公公相告，兄弟们应该都在乾清宫了？孤也不好拿乔，这就走吧。”

冯令仪是见过齐淳的，之前太子到乾清宫被圣上查验功课，她都是相伴左右的，好几次齐淳都在殿外伺候，她是好些日子之后听太子无意提起才明白过来，原来乾清宫中除几位皇子外多出的那张小凳子，就是齐淳给她准备的。

父亲似乎周济过齐淳在南边的生意。

大朝会是在午门举行的，乾清宫少了皇帝，显得有些寂静。

大皇子、二皇子和四皇子果然已经在乾清宫的东次间等着了，都起身向太子行了君臣之礼，才笑着闲谈几句。

冯令仪给皇子殿下们行礼之后就低着头站在太子手边，作鹌鹑状。

大皇子笑道：“冯令仪，你怎么总窝在端本宫呢？进宫这么久，我看你还没完全逛过紫禁城吧？”

冯令仪道：“谢大殿下挂怀，只是怕冲撞了娘娘们。”

二皇子不以为然道：“和嫔母不是你姐姐么？去咸福宫坐坐，还会有人说嘴不成？哼哼，真论起来，你还算是我们几个的小舅舅了？哈哈哈！”

这话就有些不像样子，冯令仪笑而不答。四皇子在兄弟面前并不多话，简短道：“二哥，你书都背完了？”

二皇子面色一紧。太子一来他就分心了，回回抽功课，自己总是垫底的那个。

太子道：“母后怀胎辛苦，四弟住在坤宁宫，可不要惹了母后费神。”

四皇子肃道：“臣弟知道了。”

冯令仪安安静静后退了一步。

没多久皇帝就摆驾回乾清宫了，顶戴已经摘了，被大总管齐项捧在手上，朝着儿子们招手：“到里边去，谊哥儿先说说师傅们讲授的最好的文章。”

大皇子反射性地挺直了脊背，请太子先行，兄弟几个一齐进了正殿。冯令仪照惯例伴在太子左右。

大皇子性子温吞，念书也刻苦，但对于文章的理解便不如几个弟弟了，皇帝面色平和：“载谊读书不用朕多说，还是字没有风骨，要勤练，你师傅同朕说了几回了。”

大皇子愧疚应是，站到一边去了。

二皇子战战兢兢地递上自己作的诗赋，磕磕巴巴地背完了一段皇帝点的段落。

皇帝边听便看，看完了不点评，将纸扣在手掌下，皱眉道：“上次抽查也是这篇《为学》，朱载询，朕看你是半点长进也没有，脑瓜子灵光，不用可不行，齐项，叫行人司拟旨，二皇子顽劣心重，着侍讲严加教导！”

齐项领了口谕，立即去办了。二皇子不敢求饶，倒也不畏惧，只是哭丧着脸跟着站到大哥身边了。

接着就是太子，策论文章皆非凡，皇帝淡淡道：“嗯，在端本宫要敬重师傅。”不知意指为谁。

对四皇子的点评就更少了：“从景山回来这么久，也该收收心。”转道，“行了，太子留下，你们都回宫去，老二这一个月不准出乾东五所，也不准给德妃带话。”

这是要单独考察太子功课了。

冯令仪旁观完一场“殿试”，跟在几位皇子身后退出正殿，二皇子嘟哝着甩了袖子出乾清宫，大皇子略站了站，生母张嫔打发了宫人来请他到宫里坐坐。

四皇子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冯令仪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立刻被他捕捉到了，跟着就走到她身边，笑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冯令仪抿了抿唇角：“殿下好，怎么也在这里干等着？”

“爹问完了太子就要去我娘宫里的，日头怪晒的，不如乘我爹的仪仗过去。”有些不好意思。

八月艳阳天，就算是早上也够热的。

冯令仪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四皇子问他：“我送你的雾里青好不好？听说太子常带你去西苑习射，你牵了雾里青去吗？”

雾里青就是四皇子赠冯令仪的御马，次日他遣人送了冯令仪一张大字，写的就是这个名字。

冯令仪答不上来，半晌才道：“西苑不好乱来，殿下所赠太惹眼了……”

“哦……”四皇子也沉默片刻，又笑道，“我娘快生妹妹了，等满月的时候，我让宋姑姑给你发请帖，你来坤宁宫玩好吗？”

冯令仪带着歉意道：“到时都要看太子殿下的意思，我不能做主的。”

四皇子轻轻道：“冯令仪，你怎么了？你想与我生分吗？”

他都这么坦白了，冯令仪不能装傻，低声恳求道：“万望殿下恕罪，冯令仪身处东宫，理应……避嫌的。”

从前怎么不说呢？看来是有人警告过了。是景川侯府，还是太子？

四皇子不多纠缠，只道：“我明白了，以后不会再找你。”拂了衣袖到东次间去等皇帝，他身后跟着的程庆瞪了冯令仪一眼。

东宫随行的几个中人眼观鼻鼻观心，何勤悄悄道：“冯公子放心，我们不会与殿下多嘴的。”

冯令仪望了望头顶金碧辉煌的藻井。唉，告诉了殿下才好呢，不然他怎么知道我的忠心？说来四殿下到底有没有生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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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殿，皇帝拿了几本边臣上奏的紧要折子给太子捧读，让他说说看法，边听边批奏章，搁了朱笔笑道：“好，今年总算懂点事。也该着手处理政务了。”

太子很是沉稳：“都是师傅们的功劳。”

皇帝赞同道：“不错，你身边的冯令仪也有功，姚先伦说这小子一心向学，如此纯稚，膏粱锦绣之中更是难得，倒真是个好伴读。”

太子笑了笑，拱手道：“那儿臣先替冯令仪谢爹爹的赏了！”

皇帝道这是自然，略收了笑意，沉吟道：“不过，朕听说你近来总往西苑跑？怎么忽然喜欢打猎了？”

太子并不惶恐，只道：“儿子从前一味读书，忘了身体康健也是根本，这回大病一场很是惭愧，自然更要勤于习武了。”

皇帝换了个更闲适的坐姿，不慎拂落了一沓奏折，齐项忙捡起来，太子余光瞥见中间一本奏折露出一角，正是官员署名的位置：“臣戴贤伏惟顿首。”

不敢再多看。皇帝道：“这就罢了，只是不要耽误了功课。”

太子恭谨应是。

殿外忽然一阵喧哗，皇帝皱了眉，齐项立刻出去查看，连滚带爬地进来回禀：“圣上！是坤宁宫！皇后娘娘发动了！”

皇帝霍然起身，大步往外走：“摆驾！”

整个乾清宫的人都动了起来，中宫生产可是内廷天大的事，这个节骨眼儿上犯了事，万一皇后有什么不好，被主子们迁怒了可怎么办呢？

内殿一时竟短了人手。

太子正要随着皇父出去，脚步却一转，咬咬牙迅速折回案边，取了刚才瞥见的折子，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冯令仪见太子爷出了乾清宫，迎了上去：“殿下应答还好？”

太子神色如常，朝坤宁宫的方向看了一眼，隐隐还能望见御驾：“不犯错而已。坤宁宫这会儿正乱着，咱们回去等信儿，今日不同寻常，你就留在宫里，待一切妥当再说。”

冯令仪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