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好人

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突然见到徐英成,林初怔在原地。

毫无心理准备,她盯着不远处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头脑一片空白。

身体先一步反应过来,下意识去摸索那把藏在制服深处,打磨得尖锐锋利的钥匙。

只是伸进衣兜的手不自觉颤抖。

一连好几次碰到冰凉的金属边缘,都未能成功抓住。

“你来做什么?”

几步外,徐嘉年双手攥紧成拳。

骨骼收拢,他声线一并压得极低,喑哑的,每个音节都带着极力压抑、无法遏制的怒火。

“嘉年。”被几个秘书护在身后,徐英成神色不变,“你很久没回家了,我们得谈一谈。”

“谈一谈?”

徐嘉年冷嗤了声,“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

他的语气极轻蔑,毫不掩饰讥诮与嘲讽。

徐英成皱眉,口吻跟着生硬起来:“下个月你爷爷过冥寿,于情于理你都得回家一趟。”

想起来学校的目的,他勉强放缓声音,“再说了,咱们亲父子没有隔夜仇,从前的事就不要——徐嘉年你又犯什么病!”

徐英成话说到一半。

徐嘉年的拳头便狠狠砸在他脸上。

林初曾见过徐嘉年动手的模样。

当初在旧城区的巷弄里孤身一人对上那群小混混,以一敌多,他表现得十分懒散。

兴致缺缺。

完全不上心的潦草敷衍。

而今天面对徐英成,徐嘉年则完全是另一种态度。

一拳打得对方痛呼出声后,他并没有停手,几脚踹翻试图阻拦的秘书们,揪起徐英成的衣领:“砰!”用尽全力,直接将人狠狠掼在墙上。

装饰走廊的风景油画应声跌落。

玻璃画框顿时摔得粉碎,碎片四溅,惊起一连串围观学生的尖叫。

徐嘉年无动于衷。

没理会周遭的惊呼,也没去管手背上被玻璃碴割出的伤口。

他站在原地,垂着眼,居高临下盯着已经晕过去的徐英成看了一会儿,又走上前去。

脸上没什么表情,徐嘉年每迈出一步,手臂便收紧一分。

淡青色血管覆在骨骼上,随着肌肉贲张,一点点分明凌厉、嶙峋深刻起来。

最后,他走到徐英成面前,连眉宇间也能看到清晰可辨的青筋。

是毫不克制、暴烈肆虐的怒火。

徐嘉年俯下.身,抓住徐英成的头发,就要再度往墙上撞去。

“徐嘉年!这里是学校!”被周舟喊来的教导主任和校医一起拦住,“松手!你们几个抱住他!徐嘉年,别疯了!这好歹是你爸!我叫你赶紧松手听到没!”

教导主任指挥学生分开徐嘉年和徐英成,拨打120将后者和被波及的秘书们一起送去医院。

又把徐嘉年叫去办公室:“挤在这里干什么,都是哪个班的?上课铃已经敲过了,快点回自己班!”驱散围观看热闹的学生。

人群缓缓散去。

林初仍旧站在原地。

“阿初,走了。”周舟惊魂未定,颤抖着推了她几下,“你是不是被吓到了?”

“啊!你的手怎么回事!秦老师,秦老师!”转头惊慌寻找刚才到场的校医。

“没事。”

林初望着徐英成被抬走的方向,垂下眼,握紧被钥匙划出鲜明血痕的手,

轻声:“我不会有事的。”

*

第二天,徐嘉年没来私高。

不仅人没有进班级,教室后排,那个靠窗的单人位置也空空荡荡。

曾经散落在桌面上的A4纸与潦草丢在座位下的黑色书包一同消失无踪,桌椅归置齐整,一端贴着后勤部崭新的金属标签,仿佛从未有人坐在过这里。

“他退学了?”

这是林初脑海里最先冒出的想法。

不管在哪个学校,打架斗殴都严重违反校规校纪,更何况私高格外看重声名。

“能不能盼我们年哥点好啊?”

胡莱听了这话一蹦三丈高,差点撞上天花板,“整个学校都是年哥他家的,就这么丁点事,开除我也不能开除年哥啊!”

“……”

“不过年哥怎么就这么死心眼!”胡莱叹气,“和徐英成那种烂人有什么可计较的。”很快又愤然,“早知道昨天我也该趁乱上去揍他几下!”大不了和徐嘉年一起被赶回家。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周舟白着脸拍他。

胡莱挠挠头:“……哦。”

学校里,八卦传播得一向很快,尤其牵涉其中的又是徐嘉年这样本就处于风暴中心的存在。

课间,不断有外班学生以借书找人等各种名义挤在教室门口,想要探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舟作为班长,被询问的次数最多,一上午下来精疲力尽:“真不知道有什么可打听的。”吃午饭时和林初抱怨,“一个个这么好奇,直接去问本人不行吗?”

说到后半句,周舟脸上浮现几分怯畏。

声音更是跟着小了些。

林初注意到她的不自然,想起周舟之前的回避态度,没有追问。

“待会儿你是不是去上竞赛课?”而这一次,周舟也很快转移了话题,“我还要去趟团委那里,你回班拿书的时候别忘了把礼物拿上啊。”

“嗯,我记得的。”

吃过午饭,林初回教室拿竞赛书,以及周舟托她转交秦昕然的生日礼物。

今天的竞赛课原本安排在晚上,顾老师临时有事,便将时间调到了下午。

考虑到秦昕然在学生间受追捧的程度,林初特意去得晚了些,避免被不断前来送礼物的同学打扰。

没想到进了教室,座位上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拥挤,只有秦昕然一个人。

林初将礼物放在她面前:“这是周舟送你——”

“咣!!!”

话没说完,才放到桌面上的丝绒盒子被直接打飞。

镀金搭扣弹开,镶嵌水滴形宝石的彩绘表盘重重磕上地面,发出一声令人心疼的脆响。

秦昕然全然不顾。

伸手挥开礼物,她睁着一双肿成核桃的眼睛,紧紧抓住林初的手:“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学校真的要开除他?”

林初被抓得生疼,目光掠过她眼底血丝:“我不知道。”轻声回答。

“怎么可能!”

秦昕然声音陡然拔高,“你们是同学,你肯定知道的!别想骗我!”而后又忽然软弱下来,带上一点哭腔,“不行,他绝对不能被退学!”

秦昕然情绪显而易见的失控,从林初这里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便放开她,坐在座位上开始发脾气。

昨日在派对上还是骄矜张扬的大小姐模样,今天秦昕然红着眼,一会儿痛斥徐英成装模作样,一会儿责怪教导主任多管闲事。

最后甚至埋怨上坐在一旁的林初:“他好歹也帮你送过校牌,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点不着急?”

“说话呀!他都要被退学了,你还在这里没事人一样坐着,到底有没有良心!”

其他同学被这种阵势吓到。

根本不敢上前送生日礼物,更别说大着胆子劝架。

林初不理会秦昕然,一脸平静地捡起丝绒盒子,拿出竞赛书学习。

对控诉熟视无睹。

似乎确实对徐嘉年漠不关心。

下课后,林初将没送出的礼物还给周舟,解释过缘由。

周舟没在意那块被摔坏的昂贵手表:“你别搭理她!”反倒是被秦昕然的言论气得不轻,“徐嘉年犯错和你有什么关系?这样随便迁怒别人也太不讲理了!”

“还有……”

生怕林初听了秦昕然的话跑去找徐嘉年,周舟犹豫再三,最终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阿初,你真的不要和他走太近。”

“昨天发生什么你也看到了。”

周舟想起倒在地上满脸是血的徐英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要我说这其实都算好的,高一刚入校那会儿,他们父子俩直接在办公室动了刀。”

林初愣了下:“有这种事?”

突然明白徐嘉年在派对上对她的误解。

“那天我正好去送材料,一推门就撞见……不允许携带美工刀的校规也是因此才加上的,只不过当时没几个人在场,徐家又是学校最大的出资方,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原因。”

“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但能和他保持距离就尽量疏远吧,像这种情绪不稳定的人,万一哪天你在他那里吃了亏,看在他们家的面子上,校方肯定不会偏袒你。”

周舟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

林初对上她担忧的目光,想起的却是昨日徐嘉年的眼神。

被教导主任带人拉开后,他立在走廊一侧,看着医护人员将徐英成抬走。

与先前不加掩饰的怒火相比,徐嘉年那时表情平静得有些过分。

神色毫无波动。

仿佛正在打量的并非自己亲生父亲,而是一个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

满地玻璃碎片折射阳光。

他一双眼黑沉沉的。

深不见底,冰冷而漠然。

*

担心这件事被其他人知道,放学后,周舟追着林初叮嘱:“总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千万别告诉别人,不然……我不好跟学校还有家里交待。”

迫于徐家的压力,当时在场的老师学生都被要求缄口不谈。

而周家和徐家有生意往来。

更需要谨言慎行。

周舟脸上有几分赧然,林初点头:“我知道的,谢谢你。”

“客气什么,我还有事先走啦,你赶紧去忙你的吧。”

“好,明天见。”

竞赛课临时调到下午,放学后的时间便空了出来。

按着林初以往的习惯,一有空便会到辛德瑞拉帮忙,弥补因为上课不能按时工作的缺憾。

今天她却没去奶茶店。

也没有立刻回家。

正值晚高峰,街面人流熙攘,行人步履匆匆。

林初背着书包,走得很慢。

似乎没有目的,也不在意究竟会走到哪儿,她独自走在巨幅横屏广告下。

穿过摩肩擦踵的人群、渐次亮起的霓虹,最后被十字路口的红灯阻拦,停住脚步。

显示屏上。

倒计时数字一秒一秒跳动。

还剩半分钟时,林初垂下眼。

微微抿唇,片刻后,从书包里翻出手机,点开微信。

冷冰冰的黑色头像赫然出现在聊天界面第一列:「你还好么?」

旁边是一个鲜红的草稿符号。

和秦昕然的指责截然相反,昨夜回家后,林初便编辑了这条消息。

但直到现在。

她仍旧没有点击发送。

想起徐嘉年看徐英成的那个眼神,林初将嘴唇抿得更紧了些。

她的确是为了徐嘉年才转来私高。

空白的试卷姓名栏、让辛姐喊她阿初的小心思、在人前拉开距离的疏远、加上微信后似不在意的沉默。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

都是她刻意针对他,欲擒故纵、蓄谋已久的算计。

林初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意图。

她心里也很明白,徐嘉年未必看不出这些以退为进的小把戏。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一时兴起,或许是闲来无聊,他不仅没揭穿,反而默许了她一次次的试探与周旋。

甚至偶尔逆转形势。

转守为攻。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某个基础上。

林初紧紧咬住唇。

些许铁锈味自齿间蔓延开,周舟今日的劝告犹在耳畔,提醒她一个事实:徐英成与徐嘉年的关系并不如她想象中那样密切。

与其说是父子,倒不如说是仇人。

而这样的话……

红灯进入最后十秒倒计时,电子音自动播报时间。

机械平板的系统女声里,林初沉默片刻,按动光标,一格格删去停留在对话框里的草稿。

她与徐嘉年并没有什么长篇累牍的聊天记录,删除这条没下定决心发出的消息,屏幕上就只留下了她之前主动发送的两句话。

视线划过那两个尚未得到明确回复的绿色气泡,林初顿了下,很快点开徐嘉年的头像,在设置里找到加入黑名单的选项。

信号灯由红转绿的一刹,她即将点击确认的那瞬。

状态栏忽然弹出通知:

X发来一条新消息。

*

“你怎么在这儿?”

林初拎着纱布酒精,很快找到徐嘉年。

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他只给她发了一张照片,画面上是旧城区随处可见的一隅:写满办.证号码的水泥墙、贴着高.利.贷广告的路灯杆。

杂乱无章的黑色电线分割天空。

一片又一片破碎的深蓝。

旧城区有无数这样大同小异的颓败街角,但林初在此生活了十几年,一眼便看出他究竟在什么位置。

不是别的地方。

正是那个晚归的夜,她用钥匙误伤他之后,坐在路边替他包扎伤口的烧烤摊。

呛人烟雾和吵闹喧嚷声中,徐嘉年独自坐在桌旁,手边放着罐未开封的冰镇啤酒。

接触不良的路灯一闪一闪。

照亮周遭推杯换盏的人群,也照亮他落拓锋锐的眉眼。

冷淡的,十分疏离。

与周遭烟火气格格不入。

“什么意思?”

听见林初的话,徐嘉年抬眸,“我不能来这儿?”

眉骨抬起,眼尾跟着上扬。

他嗓音自然而然地一同散漫起来,磨砂般低沉,好似方才那一瞬的漠然不过是她的错觉。

“可以。”林初摇摇头。

“就是没想到你心情还挺好。”

学校里因为他而乱作一团、沸反盈天,处于舆论中心的当事人却毫不在乎,完全无所谓停课甚至退学的处罚,反倒有闲心跑来这么远的地方。

“有人关心我,心情当然好。”

徐嘉年掀起眼皮,目光在装着酒精与棉签的塑料袋上短暂一顿。

轻轻勾了下嘴角。

除了那张照片外,他没给她发任何一个字。

她竟然就这样直接找到了他,还带上了处理伤口需要的药品。

徐嘉年的笑容有些戏谑。

林初面色不改:“那你自己收拾一下吧,东西都在这里了。”说完转身便走。

手却突然被抓住。

林初不是没有和徐嘉年近距离接触过。

因为她或他的误会,从前他每次触碰她时,力道总是有些过火。

不容分说、无可置疑的强硬。

但现在徐嘉年握住她的手却很轻。

稍显粗粝的指腹擦过掌纹,掠起一阵细微痒意,刻着伤疤的瘦削手掌避开被钥匙划出的创口,小心搭在她手背上。

动作仔细。

甚至有几分拘谨。

“谁弄的?”

而他的口吻比往日更冰冷,“还是上次那几个?”语气顷刻凌厉起来。

从来没有被异性拉过手,林初怔了下:“不是。”

“在奶茶店兼职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轻描淡写揭过这一截,她稍稍使力,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林初。”

徐嘉年冷嗤一声,“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过来。”他沉声说。

语调愈发强硬,他拉住她的力道却又轻了些,几乎只要随手一挣,就能轻易逃脱。

林初本想直接离开。

但徐嘉年是天生便惹眼吸睛的存在,她又穿着明显有别于普通学生的私高校服,两个人说话的时间里,烧烤摊上不少顾客都在朝他们这边张望。

觉察到周遭投来的打量眼神,林初不愿引起更多注目:“什么事?”顺着徐嘉年的意思,在他身旁坐下。

烧烤摊位置实在狭窄。

距离极近,他的腿几乎贴上她膝头,隔着薄薄一层黑色衣料,透出炽热鲜明的温度。

徐嘉年仿佛没有注意到,目光在她掌心被钥匙划出的血痕上停留几秒:“你是只会给别人包扎?”

嗓音压低,他问得极其嘲讽。

倒是没继续追问缘由。

“一点小伤而已。”林初垂下眼。

为了不让林稚川担心,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私高遇见徐英成,昨天被周舟拉去医务室后,一出校门,林初便拆掉了手上的纱布。

回到家该做什么做什么。

当作无事发生。

她掩饰得很小心,又是手掌内侧被划伤,林稚川并未察觉到异样。

班上其他同学也没发现任何端倪。

“你可真让人省心。”

听见林初这么说,徐嘉年从喉咙里呵出声轻笑。

一改先前放肆散漫的模样,他笑意不达眼底,声音冷然。

林初莫名其妙。

不知道哪句话得罪了徐嘉年,她抽出自己的手,想要起身:“别动。”立刻被制止。

一把拿过林初带来的药品,徐嘉年皱着眉,嗓音听起来非常不耐烦。

“把手摊开。”

林初愣了下。

沉默几秒,慢慢松开无意识攥紧的手。

仿佛回到那个深夜,烧烤摊的塑料小桌上,棉签与酒精被一一拆开,医用纱布剪成小段。

只不过这一次,换他替她来处理伤口。

语气十分不善,徐嘉年动作反而很轻,极其自然地一边拿起蘸了酒精的棉签,一边托着林初的手。

硬朗骨骼抵在她手背,没有衣料阻隔,他一贯过高的体温顺着血管蔓延过来。

滚烫的。

肆意而热烈。

林初指尖动了下,别开眼,不去看她被他抓住的手:“你要停课多久?”随便找了个话题。

学校里舆论沸沸扬扬。

但林初其实并不相信徐嘉年真的会被退学。

“看我心情。”

果然,徐嘉年头也不抬,很无所谓地拆开一根新棉签,“手举高点儿。”

将她手心上的血痕一一消毒,半晌后,他忽然轻啧了下:“林初。”

低声念着她的名字,徐嘉年扬眉。

“你觉得。”

“天天这样跟我说假话有意思么。”

终于。

听见徐嘉年低沉嗓音的那瞬,林初并没有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只是安静坐在桌边。

掌心传来酒精接触伤口的冰凉与灼烧。

从她下定决心接近他开始。

林初就清楚,终究有那么一天,他会像现在这样,毫不留情、直截了当的揭穿她。

没有什么可辩驳。

也不需要找任何理由开脱。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和你说过了,我不想听假话。”

她已经做好被质问的准备,下一秒,他轻呵了声,“说点你真正想说的,别再装模做样了。”

“……?”

徐嘉年措辞很不客气,林初却罕见地露出一丝茫然,表情更是瞬间有些空白。

完全不理解他是什么意思。

可徐嘉年竟然真的没有顺着方才的话题追问下去。

并未注意到林初的失态,拧开药膏,他再度托起她的手:“怎么,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在学校和他打起来?”

“……”

凝胶质地的药膏涂在掌心,冰凉而温润,轻柔覆过酒精残留的刺痛。

林初沉默好一会儿。

“我听说你和……之前也在学校起过冲突,甚至动了刀子。”最后,终究还是有几分不死心,“是真的吗?”

林初问得云淡风轻。

被塑料小桌挡住的手微微收紧。

徐嘉年没有回答。

明明是他先抛出的问题,他却仿佛压根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低着头,专心致志替她敷药。

路灯斜斜照过来,投下一片阴影。

落在他后颈嶙峋分明的棘突上。

过了许久,在林初的手越攥越紧,几乎快要刺破掌心的时候,徐嘉年瞥她一眼:“害怕了?”

这一眼似笑非笑、晦明难辨。

林初莫名松了口气,轻轻摇头:“还好。”

“确定?”

“嗯。”

从小在旧城区长大,林初见过太多打架打到头破血流的场景,动手动刀都不算稀奇。

并不会像私高学生那样,因为徐嘉年和徐英成起冲突而惊吓万分。

徐嘉年挑眉:“那还问什么?”他看她也不像胆小怕事的人。

“……”是你说可以问的。

林初不欲同徐嘉年争执,垂下眼:“只是好奇。”

她应得有些敷衍,徐嘉年扯了下嘴角:“继续说你的假话。”

不待林初辩驳,他又低低笑出声,眼风再度扫过来:“真想知道?”

“……嗯。”

“哦,那不告诉你。”

完全不介意被问到私高学生与老师闭口不谈的敏感话题,徐嘉年笑得很揶揄。

狭长眼廓向上挑起。

飞扬的,毫不掩饰、明晃晃促狭。

林初终于明白过来他在逗她玩。

无话可说,低头看自己的手,试图避开徐嘉年故意捉弄人的兴味眼神。

却没想到这么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她甚至未感觉到什么疼痛,他便已经替她上好了药。

徐嘉年似乎很擅长包扎伤口。

将纱布轻轻绕过林初掌心,他在尾端随手打出一个整齐的结:“走吧。”拿过那罐未开封的冰镇啤酒,起身。

“去哪儿?”

林初一怔,看向散落在桌上的药品,“你的手还没——”

“啪。”

单手勾开金属拉环,酒精泡沫喷涌而出,沾湿徐嘉年修长苍白的指尖。

“送你回家。”

*

似乎真的只是单纯为了送林初回去,一路上,徐嘉年没有再开口。

对今晚给她发消息的动机避而不谈,也不解释他与徐英成起冲突的原因,更是选择性遗忘戳破她心思的那一瞬。

闲闲喝着手里逐渐升温的啤酒。

仿佛一切无事发生。

徐嘉年走在前面,林初落后几步。

月光穿过头顶交错电线,将少年瘦削笔挺的影子一再拉长。

她看着他有一搭没一搭敲在易拉罐上的修长手指,张了张嘴,最终沉默跟在身后。

一句话都没有说。

或许。

她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徐嘉年。

就像他曾经看到的,也只是她想让他看到的一样。

林初家所在的小区离烧烤摊有一段距离,以往她自己一个人走大路,大约半小时才能到家。

今天徐嘉年带她抄了近道,林初作为本地人有时都分不清方向的错综巷弄,他却走得熟门熟路、没有半分迟疑。

很快看到斑驳的灰黑色楼宇。

拐出巷口,小区岗亭红蓝两色的警报灯持续闪烁,有些刺眼的光线里,徐嘉年忽然停下。

林初心里有事,毫无防备,差点儿直接撞到他身上:“怎么了?”

“熟人?”徐嘉年朝路对面扬了扬下颌。

林初抬眼看过去。

撞上林稚川没来得及收回的惊讶目光。

显然没想到林初和一个男生走在一起,更没想到她今天竟然会提前回家,刚下计程车的林稚川表情微窘。

眼神一对上。

立刻不自然别开头。

片刻后,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长辈,他又转过脸,疑惑盯向林初身侧的徐嘉年。

一旁帮忙拎东西的热心司机大哥也跟着看过来。

四个人面面相觑。

林初脊背瞬间绷紧。

很快,想起林稚川与徐嘉年彼此完全陌生,她又松了口气,主动介绍:“这是我——”

“你舅舅?”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嗯。”

秦昕然生日派对上,徐嘉年亲眼目睹了她与路明山的争执,知道她有个舅舅很正常。

果然,徐嘉年没说什么。

目光掠过林稚川的拐杖,他微微一顿,漫不经心收回视线。

“那我走了。”

徐嘉年对她故意接近他的原因只字不提,林初只能跟着他一起装糊涂,“谢谢你送我回来。”

“这些你拿回去吧。”她将药品递给徐嘉年。

伸出去的右手缠着他方才为她裹好的纱布,林初目光掠过那个整齐好看的结,沉默几秒:“以后注意一下场合。”

徐嘉年眉骨一抬。

准备去接塑料袋的手悬停在半空:“什么?”

“下次不要在人前和他起冲突。”

林初轻声说。

林初并不了解徐嘉年与徐英成究竟有何过节,才会让他一次次当众大动干戈。

但正因为不了解,她便不会和教导主任一样,用徐英成长辈的身份压人,劝徐嘉年不要太过计较。

或者像私高里大多数随波逐流的学生,撞见徐嘉年和徐英成的争执现场,就轻易给他定下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罪名。

听到她这么说,徐嘉年扬眉。

“林初。”随后低笑出声:“我还以为你打算当个好人。”

这种话可不是一个看起来乖巧安静的好学生该说的。

不掺杂其余任何感情,只是纯粹心情很好,他笑得有些哑。

磨砂质感的嗓音落在耳膜上。

过电般震颤。

林初抿了抿唇:“抱歉。”

“嗯?”

徐嘉年没明白她的意思,低头看她,“你和我道什么歉?”

夜色已深。

旧城区基础设施老化严重、亟待更换,经年失修的路灯光芒微弱,映在他狭长上挑的眉眼中。

看不清眸底神色。

只能感受到一道锐利的、暗含锋芒的视线。

林初没吭声。

站在原地,任凭徐嘉年上下打量自己,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误会了。”

“我不可能是个好人。”

她淡淡地说。

如果她真的是个好人,今天她应该拒绝徐嘉年送她回家的提议,推辞他替她包扎伤口的要求。

干脆利落删掉微信,根本不理会他发来的意味不明的讯息。

或者从一开始。

她便不会处心积虑靠近他,选择私高附近的兼职、在周六上下学时反复经过引起注意。

甚至用秦昕然当借口威胁路明山,只为得到一个转入私高和他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想起路明山的名字。

林初默默攥紧手。

当年林稚川出事后,她曾试图联系路明山,对方留下的电话号码却始终拨打不通。

最后只能坐了好几个小时的公交车,穿越大半个城市,跑去路明山挂名任职的公司找人。

被一早得到嘱咐的保安拦在接待大厅里,无处可去,不得不当众跪在地上哭求。

求路明山见自己一面,求他给林稚川找个可以治腿的医生。

求他看在她毕竟是他亲生女儿的份上,请个好一点的律师,不要在他们的生活刚有起色时,让林稚川背上杀人犯的罪名锒铛入狱。

但一连在楼下求了大半个月,直到嗓子完全哑掉,几乎说不出话,眼睛哭得无法睁开,膝盖变形红肿。

保安都于心不忍,故意留出一处疏漏放她上楼。

林初最终也没有见到路明山。

而那个时候。

她甚至不知道徐英成究竟是谁。

“哦。”林初说得认真,但徐嘉年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并不在意,“随便你。”

很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他抬眸扫了眼马路对面的林稚川。

眉头微蹙。

几秒后,忽然在对方本就疑惑的视线里上前一步,彻底缩短与林初之间的距离。

林稚川脸色顿时一变。

肉眼可见地想用拐杖打人。

林初也怔了下:“你——”突然凑这么近做什么?

两个人挨得实在太近。

鼻尖几乎碰在他胸口,熟悉的灼热温度压过来,随呼吸震颤,掺杂些许啤酒冰凉微苦的味道。

他俯身。

落在她耳边的嗓音一如既往磁沉:“手。”只说了一个字。

林初瞬间听懂了徐嘉年的意思。

是啊,以他的洞察力,大概从一开始便看穿了她的那些小把戏。

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她迟迟不愿包扎伤口的原因。

趁着林稚川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徐嘉年身上,林初将手藏在背后,迅速拆掉裹在手上的纱布。

“你这脾气是随舅舅?”

眼见林稚川有拄拐从马路对面冲过来找他拼命的架势,徐嘉年往后退去,轻啧一声,“走了,回去少碰水。”

他语气放肆又随意。

林初垂下眼。

摘去纱布,已经仔细上药的伤口本不该有任何感觉。

柔和晚风吹过。

掌心却再度隐隐作痛起来。

“徐嘉年。”

她轻声叫住他。

很多年后,徐嘉年仍然记得林初第一次念他名字的模样。

他这样的人,从小到大听惯了各种女生唤他的语气,娇嗔的、紧张的、故作镇定的。

她喊住他的嗓音很平淡。

最初听起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分别,波澜不惊,在逐渐深沉的夜色下,愈发清冷安静。

但或许是他的错觉。

片刻后,当她再次叫出他的姓名,一向淡漠从容的声线里,竟然有几分极力克制、无法压抑的颤抖。

“徐嘉年。”

察觉他探询目光,林初攥紧手。

在掌心一波重过一波、逐渐尖锐彻骨的疼痛中,抬起头,努力直视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眼。

“对不起。”

这个世界没有给她做好人的机会。

所以她必须当一个无法回头、不可饶恕的坏人。

感谢七天不能揽月的营养液

下一本大概会开《清白谎》或者《七十岁的我是校草初恋》感兴趣的宝贝可以收藏一下^ω^

《清白谎》

高考后的同学聚会,一贯沉默内向的程微抽中真心话:「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

“没有。”

她立刻回答。

游戏继续,懒散倚在吧台上的季时川再次抽到同一个问题。

在场同学纷纷看过来,八卦眼神中,与他青梅竹马的高傲校花难得红了脸,拿着酒杯便要靠过去。

季时川起身,径自走向门外。

“以前有。”

他瞥向某个方向,扯起嘴角,“现在当然也还有。”

*

聚会潦草散场,季时川捏着程微手腕,将她堵在走廊里。

“总这么说谎很有意思吗。”

“说吧,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才公开?”

昏暗迷离的光线中,程微深深呼出一口气:“季时川。”

“你难道从来没想过。”

她闭上眼,轻声,“当初我说爱你,其实也是在骗人么?”

-你是我一生最清白的谎言-

*HE

《七十岁的我是校草初恋》

十七岁的谢敏敏对程苗说:“我妈说了,我现在还小,我不会和你早恋的,拜拜!”

七十岁的谢敏敏对程苗说:“什么意思?就因为你要写物理试卷,所以不陪我去跳广场舞吗?”

程苗:“……没有,我只是在想晚上穿哪套球衣,才能打败广场上所有的老头。”

-人生有很多遗憾,你始终是我的圆满-

*男主一直十七岁

*女主除了文案,正文一直七十岁

*应该是个爱情亲情友情一锅炖的治愈文

*HE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好人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