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小姐一连几天都没有让三十三号陪着吃饭,胃口也是一如既往的差,张姨很懂规矩,从不多管职责范围外的事,所以需要出面的人是梁真。
“小姐,要接着找人吗?”
既然小姐对新来的客人不满意,那么按照惯例,梁真需要重新找合适的人选。
“暂时不用。”
很反常,不过梁真乐得如此,毕竟要找一个符合条件的小女孩实在不容易,事关小姐,她也不敢完全交给手下人,所以每次都亲自去接人。
今天的小姐看上去格外好说话,梁真琢磨着是不是能请个假,家里人总吵着让她去相亲,闹得她耳根子痛,既然暂时用不上她,那么是不是能趁这个机会请假随便应付一下。
可是小姐又正在打营养针,看上去也不想和自己多说什么,一时之间,梁真也找不到机会开口,只能等着。
提到打针,方医生这几天跟住在老宅差不多,面色看上去很不好,似乎是在生气,生谁的气是一目了然的事,但当事人显然觉得无所谓,见营养针打完还有心情开玩笑。
“这几天真是辛苦方医生了。”小姐面带微笑,调侃道,“您抛下自己的相亲对象过来给我打针,实在是太让我感动了。”
“这么有精神,看来是没必要打营养针了。”方医生翻了个白眼,拔针的动作都有些粗暴。
“嚯,这么狠心对待老同学不合适吧。”
小姐手上吃痛,嘶了一声,不过任谁看都会觉得表演成分很大,方医生显然也清楚,所以低声骂了句白痴。
被骂的人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越发笑眯眯地看着方医生:“我弟弟可不在这,方医生这是在喊谁?”
听到这话,方医生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许久才说道:“她如果看到你现在这样,会很难过的。”
“方医生又在说胡话了,肯定是累着了。”小姐面上仍然笑着,却透着股寒意,对着张姨吩咐道,“送方医生出去吧。”
张姨很有眼力见地走过去,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但方医生依旧站在那里,双眼紧紧盯着坐在轮椅上的人。
“你要继续这样下去多久,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或者说打算下半辈子都这样过。”方医生从来都是斯斯文文的,现在气得整张脸通红,“找这些替代品很好玩吗?”
“白希佑!”
这三个字像是从方医生胸腔里迸发出来的利剑,一下就刺穿了所有伪装的平静与淡然。
“你知道我很厌恶这个名字。”坐在轮椅上的人脸上写满了疲倦,尽管不想说话,但仍然替那些孩子辩解,“不是替代品,她们就是她们自己,仅此而已。”
“那为什么宁愿待在这样的地方也不去外面看看呢?”方医生嘴巴里的每个字跟淬了毒一样,“她死了十七年了,和你当初一样大的时间啊,怎么就不能向前走呢,过去有哪一点值得你留恋吗?”
“你知不知道新洲市道路两旁的海棠花开了,庆安园的郁金香也特别好,红的,白的,黄的,紫的,什么颜色都有,很好看的,不是最喜欢傍晚时分的海棠花吗,不是想亲眼看看重瓣的白玉棠花海吗,不是说此生最大梦想就是泛舟游湖、饮酒观花吗,外面仙人湖美得跟画一样你不想看看吗,仙人驾雾,和你那时候说的场景一模一样。”
方医生所有的情绪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迟到了整整十七年的愤怒、悔恨、痛心、愧疚,在这一瞬间全部释放,说到后面简直泣不成声,那样正经斯文的人此刻哭成涕泗横流的疯子,当事人却麻木得像个事不关己的看客。
张姨和梁真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把耳朵眼睛全堵住,窥探到主人家的隐秘,不会要被辞退了吧,现如今像这么好说话的主人家可不多了。
“你大可以像从前那样辞退所有人,最好连我一起辞了,这样就可以继续窝在你那死人房间里,对着你那死爹人皮过下半辈子去吧。”
说完这句话,方医生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垂下脑袋转身向外走,连药箱都忘记了,张姨赶紧拎着跟出去,梁真倒是很有勇气,见小姐默然不语,知道自己这时候无论说什么小姐都会答应,于是赶紧询问自己能不能请假回家,后者果然摆摆手应允了,甚至多放了几天假。
等张姨回来的时候,客厅里已经没有人了,刚好也到了晚饭时间,张姨想了想,拨通了小姐房间的电话。
“小姐,晚上您来餐厅吃饭吗?”
“不吃了。”得到回答,张姨正要挂断电话,没想到小姐改主意了,“送两碗面到我房间,让她过来。”
这倒是小姐第一次让客人进房间,尽管惊讶,但张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说好,很快就把人跟素面一同打包送了过去。
三十三号有些惴惴不安,低垂着眼眸看着面前两碗白白净净的面,除了刚开始进来的时候飞速扫了两眼房间格局,其余的根本不敢乱看。
上次说错话小姐几天都没见她,好不容易再次见到可不能再做错事了,所以进来坐下后,两人就这样僵持着,一个不敢开口,一个是没想好说什么。
“想讨好我?”
嗓音很迷人,但问题很难回答,三十三号有些错愕,不由得抬起头来,只是很快回过神来,马上又低头看面。
“抬头看我。”
小姐声音里带了几分怒意,三十三号不确定这怒气是不是对着自己,只得照做,入眼就是小姐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三分冷漠,三分恼意,三分蔑视,还有一分是幼稚,没错就是幼稚,像是在和谁赌气。
见她不回答,小姐干脆倾身靠近,用手捏着她的下巴,痛得她眉头紧皱,该死,这小姐又在抽什么风。
“想讨好我?”
小姐又重复了一遍,似乎是一定要听到回答才肯放过她。
三十三号不肯轻易服软,所以她迎着小姐极具压迫力的可怕神色,镇定回答:“不是讨好,是想了解。”
“不接着玩你装可怜的把戏吗?”小姐火气愈甚,手上也愈发用力,冷笑道,“识字说不识字,不害怕装害怕,你觉得我很有耐心是不是?”
她心头一颤,知道自己暴露了。
“梁真倒是会找人,找来一个演技拙劣的骗子。”
她想不通对方是怎么知道的,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当场拆穿她,还让张姨请老师教她,对满嘴谎话的人不应该直接扫地出门吗,为什么要答应她无理的请求,戏弄吗?
“你喜欢我。”
三十三号直勾勾盯着对方,生怕听不清楚似的,一字一句说给她听,语气无比肯定,不清楚的人大概就这样被骗过去了。
“我喜欢你这个骗子?”小姐气极反笑。
“你不喜欢,那我就换一个词。”三十三号小心观察对方的神色,“你对我感兴趣,比对你以往那些客人都要感兴趣。”
见小姐神色变换不定,三十三号变换策略,开始示弱:“我饿了,能不能吃完再谈?”
看穿把戏并不意味着不会上当,三十三号知道自己很有几分姿色,确信眼下很惹人怜爱疼惜,仰着下巴看人,小脸苍白,香肩微耸,眼角泛红,泪珠要落未落。
果不其然,小姐冷哼了一声,终究还是放开了钳制她下巴的手,这么小的骗子很少见,敢骗到她头上来的也少见,被拆穿还能镇定自若胡说八道的就更少见了。
“喜欢我就承认呗,又不丢人,干嘛嘴硬啊。”三十三号到这里已经完全确定自己不会有事,所以更加口无遮拦。
“有吃的都堵不上你那张胡说八道的嘴。”
“我是说真的,你对骗子都这么好的吗,还给饭吃。”
“死刑犯还有点歌的自由呢?”
“那你要给我判死刑吗?”
“吃完滚蛋。”
说这话的时候小姐咬牙切齿,罪魁祸首却是笑眯眯的。
“你到底几岁?”问这话的时候,小姐一脸心累。
三十三号本来想说十三岁,见小姐瞪了她一眼,这才终于实话实说:“我过年那会儿生的,其实是十二岁,家里人为了让我符合年龄,一起扯谎说十六岁。”
梁真这个笨蛋,小姐在心里偷偷骂了一句,原本两年后就能送走的人,现在得六年,办的这叫什么事啊,必须扣工资。
小姐的情绪这会儿都写在脸上,格外好懂,三十三号一眼就能看明白,喝完最后一口面汤,舔舔嘴唇才笑道:“其实你可以不履行合约的,毕竟是我先骗了你。”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嘴。”
虽然上当受骗,但小姐从来没想过要把人送回去,也没动过要另送的念头,这么小的骗子,养就养着吧,何况这孩子其实挺有趣的。
“姐姐,你叫什么呀?”吃饱喝足以后,三十三号的演技又上一层楼,星星眼无比崇拜地看着小姐,迫得后者不自觉错开眼神。
“反正不跟张姨一样姓张。”
小姐说这话时很是无语,这孩子写日记的时候,居然第一页就把她写进去了,什么“我今天见到了一个漂亮姐姐,但我不知道叫什么,姑且称呼她为张吧”,诸如此类,这博人同情的招数确实非同一般,小小年纪心思就这么重,长大了可怎么得了啊,小孩子真难教。
“从明天开始,你要去学校上学。”
小骗子的脸瞬间跟打了霜似的,小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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