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走吧!”
女孩的白衣只剩胸口前的一片干净,因为常常被灌入加速幻化人形的药水,她脏兮兮的脸上只剩脑门顶处,伸出两枚食指长的犄角来。
被强行唤醒,又听了齐天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胡话,她似乎并不疑惑,又好像独自等待了很久,于是那笑酿得更甜,露出浅浅的梨涡。
他们打开院门,在月下欢快地奔跑,在空寂无人的街道奔跑,在所有能够畅想到,即将实现的幸福里奔跑,鞋丢了不管,汗出了难停,就连风都快意地让他们搭了一乘。
现在回想,当时或许就连老天也在垂怜他们。
竟是成功地混出了城!
在深一脚浅一脚的逃亡中,二人躲在沿路的草窠里担惊受怕,却又手牵着手无比坚定,他们只吃深山里的野果,人瘦了一大圈但也甘之如饴。
他为她编织精美的花环,在清冷的溪水里共同朝着远方的家人叩首三拜,从此他是她的壳,她是他的骨,再不分散。
就这样,他们一直奔跑在逃亡的路上。
大康视精怪为低等奴隶,只有通过买卖才可以合法拥有,而私自结合的人与妖,必定会招来最严密的追捕,就算成功出逃,也会遭到全国通缉,而蛮荒大陆,就更是普通人难以维系性命的存在了。
许多大妖由于忌惮皇族,又或者曾经在皇城受到过非人虐待,因此他们对人的仇恨很深,一旦被他们抓到,别说是齐天,就是嫁给人的小鹿也会连同遭殃。
成了逃犯,生死便由实力说话,要么身怀能够自护的术法,要么同一方大妖沾亲带故,否则你便是任何人都可踩上一脚的下等存在。
两个人最终还是选在了境内边缘的一处小镇上,在长满野草的土坡开垦出自己新的家园,茅屋一座,薄田几亩,与人相交淡淡然然,日子过得平静而安稳,甚至孩子在第二年也平安出生了。
可背叛命运后的第五年,他们还是被发现了,彼时小鹿的犄角近乎快要消失,但被机敏的邻居自帽兜下悄悄瞧见。
消息漫不经心捅到了皇城根,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熟睡的一家三口被官兵从屋里床铺揪到屋外地上,薄田里的绿苗兀自还在无声地拔擢,这一次,天地间再也没能出现任何侥幸的契机。
生活虽苦,也是甜的,命运虽长,也是短的。
齐天被人狠狠按在地上,挣扎得如同一条刚离了水的壮鱼,不过片刻功夫,那鱼便被人拔了腮抽了筋,被他视若“空气”的两个人硬生生在自己面前,阖上双眼,永远睡去了。
那一瞬间,齐天并未落泪,甚至连想哭的冲动都没有,他的目光只是落在小鹿额上微微凸起的小锥上,心里无数遍重复一句话:“那东西割下去一定很疼吧。。。。。。”
随后,他被突然出现的官兵给拖拽上了囚车,月光被乌云完全遮去了,随着火光渐远,妻子与孩子的身影与漆黑的夜融为一体,目光中徒留那一座茅草屋和门前的薄田。
竟突然产生要命的怀疑:他并没有在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私自放出白衣的女孩,没有与她快乐地奔跑在逃脱宿命的路上,更没有于溪流中抱住那具白皙的身体,一切都是臆想,是自己发了一场梦。。。。。。
以至于到了皇城中,他竟能自圆其说,将发梦变作铁定的事实。
甚至在审案的时候,就连堂外的看客们都忍受不了他的胡言乱语,频频讥笑。
等到审判下来后,他又回到了那处小院,同样的场景同样的铁笼,不同的是,为偿还老板的损失,他得带着镣铐干活,直到还完所有的债。
然而,即使没有镣铐他也不会跑,经过那一晚他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做了美梦又醒来的行尸走肉,一个在未来会娶老板的女儿,且接下货铺外出贩货的当家。
可天晓得,他苍老的身体竟在此刻久违地活过来了!
兜兜转转几十年,真正的齐天在那晚漆黑的夜里毫无预兆地死去,葬身于一具腐朽的躯体,但此刻这具死去多年的的躯体,在迫不及待的奔跑中,竟由内而外焕发汹涌的生机。
夺眶而出的泪模糊了视线,然而面前那一袭白衣,却仍不疾不徐静静等待着他的到来。
踏上仙宫几重,拂过白云几朵,好似跋涉了半生,他终于抵达对岸,站定在白衣面前几步远的位置。
还是那额头上小小的犄角,配上那绽开了笑的浅浅梨涡。
这一次,换对面笑着道:“跟我走吧!”
没有犹豫,齐天终于跌进白衣的怀抱当中,他不可遏制地大哭起来,干涸多年的眼眶也在此刻获得解脱。
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而美好,他丢失的妻与儿,原来一直都没有死,只是在“极乐”等待他的到来,他以为,这世上定然没人再像他这般幸运了。
“齐天哥哥,给我些吃的吧,我快要饿死了!”小鹿的声音从胸膛里悠悠地传来,随后,齐天便感觉自己胸口那块皮肤,正被人用手轻轻抚着。
于是他松开怀抱,揩了揩满脸的泪水:“好,我带你们去吃些东西。。。。。。”
“不,齐天哥哥,我想吃的,”小鹿双脚仿佛粘了钉子,她一双目光停留在齐天胸膛上,仿佛那里头藏着世间最好吃的东西,“是你的心,给我你的心,好吗?”
齐天随即愣住,这时那模样乖巧的小孩子也扯住他的袖口,摇晃道:“爹爹,我饿。”
怔忪片刻,小鹿又恢复天真烂漫的眼神,她将齐天的目光带向身后,只见金光灿灿的宫殿,不知何时,竟出现一座茅草屋。
阳光自殿顶扑簌簌洒下来,门前的竹竿,还晾着刚洗好的布衣,随着风的摆动静静飘着。
“给我,好吗?”小鹿微笑继续劝道,“我保证不会痛不会死,吃完了,咱们一家三口就在这里住下,永远都不分开。”
“永远都不分开。。。。。。”他听见自己喃喃重复,内心里只想抓住这重逢的机会,不再让它溜走,随即便没了旁顾,用力地颔了颔首。
与此同时,术临汛四人仍在风化岩林中四处转悠。
“这里的阵法太过复杂,需要很多时间才能破解。”暗自琢磨良久,他发现此处竟被人叠加了好几重阵法,不仅可以困住来人,居然还有抑制修士作法的作用。
不过,这也意味着他们来对了地方,说起来西南地界,谁可以制造这般强大的阵法,定是那九尾狐无疑了。
那么季圆儿口中提到的观,以及观里的师兄弟,指得很可能就是那九尾座下信徒。
没办法,此刻握山不在身边,洪忍与莫问在阵法上又都是完全的白目,只能依靠术临汛从中找到破解之法了。
“术老大,有你在一定行!”洪忍依旧嘻嘻哈哈,面上没有丝毫担心的神色,不过他这话说得倒是不假,想当初“紫薇书院”的选拔,每一科被选中的学子里,哪个不是人中龙凤?
“国师”就更是顶尖般的存在,能让应堂泉看中的,必定是十项全能的人物,这种人,天生就是术法修习上的大能,即使他不入道,也会在世间闯出不得了的名堂来。
这也是为何,当年书院遭难,所有人都愿意听从术老大的号令,毅然决然深入蛮荒开疆拓土的原因。
可洪忍始终想不通,当年被应堂泉看上的明明是两个人,为何最后,叶真要驳了“国师”转而选择“谷师”呢?
不止是他,书院里的所有人都想不明白,只有郎老头,每每在喝醉了酒后,趾高气昂地将这件往事挂在嘴上,来来回回反复提起,提得应堂泉没了脾气,提得自己总把这个小徒弟当作亲儿子般对待。
此刻术临汛也是当仁不让,只见他寻了处最密集的炁点,随后盘腿打坐,暗自入定,莫问则是掏出自制的燃香,从旁协助术临汛更快进入状态。
这时,叶真压低声音,询问洪忍道:“你说,咱们进来这么久,怎么没瞧见那商队里的人?”
洪忍一个冷哼,仿佛早料到一般:“那季圆儿可不是什么善茬儿,恐怕到了这会,那拨人早被他吃干抹净了。”
叶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脑海里止不住开始描摹,野兽生吞人心的惊悚场面。
可怕什么偏巧就要来什么,通道内一阵阴风突然袭来,竟将地面的沙尘卷起,迷了众人的眼。
叶真不由起了身鸡皮疙瘩,他随即抬起袖子去遮,但下一刻人却怔住了,只听耳中蓦地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啼哭,那声音太过尖锐,传来的刹那便钻进每个人皮肉的间隙,在骨头上百般抓挠。
洪忍也不觉四处察看,然而除了一片漆黑,再也看不见其他东西,更别提那发出声音的本体了。
猝不及防,那声音居然又再度响起,这一次要比之前来得更加清晰,因此也终于听清,居然是婴儿的啼哭!洪忍随即掀开下袍,从右侧大腿上猛地抽出一根缠绕的细鞭横在身前。
这鞭子极为细韧,通体泛着淡淡银光,倒不像是寻常皮革所做,细细打量,竟是三根手臂长的骨节连在一起,因连接点被打磨得极为精巧,因此不大辨认得出来。
甫一抽出,鞭子便在洪忍周围打了个响,这已是他的警告,警告黑暗里正欲靠过来的东西,不要轻举妄动。
随即,那阵啼哭蓦地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风也停歇下来。
可空气依然闷得可怕。
术临汛微微睁开眼,他面上阴晴不定,额头也渗出细密的汗来,莫问在旁赶忙提醒:“不要被外事打扰,一旦入定再强行出来,很可能会气血逆行,损伤灵力!”
可对方哪里还能听得进去,那微睁开的眼只是瞟着叶真,生怕他遭遇危险。
叶真见状也是急了,在那道瞟着自己的目光中,他耐心劝了几句,对方方才收回心神,再次入定。
索性这头顾好了,可骤然间,婴儿的啼哭再度横空出世,几乎直入众人耳膜,且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惨过一声,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就好像那小婴儿正被人抱在怀里,狠狠虐待一般。
气氛实在过于诡谲,此刻四人间,术临汛和莫问仍在兀自入定,叶真则是趴在洪忍背后,祈求相互间能借着对方的胆量,然而他们依然如惊弓之鸟般来回找寻声音来源。
“在东北方向!”术临汛忽然出声提醒道,他竟是强行分出一丝神来,在入定的同时,帮助二人探查危险的方位。
话音刚落,那被他指出的东北方位,竟开始传出“咚咚”的弹球声,伴随着婴儿的嚎啕,那皮球滚动就显得更加诡异了。
叶真松开双手,他随即握住幺鸡的剑柄,就等着危险来临时他好一剑砍上去,然而两腿却是不住地打颤,此刻洪忍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虽执着鞭子横在身前,不时警告般抽个几响,但修长的身体早已两股战战。
来了!
一颗西瓜般大小的皮球咕噜噜在沙地打滚,没人推那皮球,但那球也不停下,只是保持匀速滚到洪忍脚边,当下便引得两人垫着脚躲到一边,接着那球突然静止,一动不动陷在沙里,仿佛真的人畜无害。
良久,洪忍强吞了口唾液,他握着鞭身,以柄去捣那颗圆溜溜的皮球,只见球身被捣得微微塌陷,和平常的皮球并无二致。
正要松一口气,可冷不防,那东西却突然发难,竟是在被按下的拗口回弹的瞬间猛地展开,二人的目光还未挪开,此刻倏地瞧见,只觉头皮发麻,脑袋里轰地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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