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叶真并没有好好想过,托了传导仪,他才得以从动弹不得的境地里解脱出来,便是这样,挤出的时间仍是不够。
此刻,他就如独自立临于双脚那样小的山峰峭壁上,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一条无法回头的死路。
“我不知道,”叶真苦着脸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得了这个病,本来准备孑然一身地来,再孑然一身地走,可是,我真的舍不得。。。。。。”说着说着,他终于委屈地哭出声。
这么多天的缠绵与甜蜜,他是真的放不开手,死也不想放。
假如荒漠里不曾开出花,竟不知水是如此重要。
从前他可以平静地死去,即使不告别,即使突然暴毙,他知道在乎的人也会想念他,然后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可是有了羁绊,他终究是怯了,怕了,不单单是因为术临汛需要他,他也同样需要术临汛。
很需要很需要。
直到叶真再度睡过去,惊醒时已是半夜,脸上的泪痕被人擦干,屋里没点灯,但他可以摸到背后温热的身体,正靠着他规律地传来沉而有力的呼吸。
他在黑暗里睁眼想了许久,头又开始惯性疼痛,疼得他弓起身子,呻/吟从牙缝里不断崩落。
“怎么了?”身后立刻察觉异样,就要起床点灯。
“别!”叶真回身拽住术临汛,把人拉回床上后,就着一阵一阵的眩晕,把嘴凑上去,“小潮,你亲亲我。”短短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术临汛听出了声音里的忍耐,他听话地探下身子,嘴唇除了接触到柔软,还有冰凉的泪珠,“怎么。。。。。。”他的心一瞬间坠到了谷底,想问清楚,然而叶真只是缠着他,不给他挣脱的机会。
长久的恐惧与后怕在这一刻直接爆发,两个人摸着黑什么也看不清,却各自淌了满脸的泪亲密地贴在一起,和前几日懵懂的甜蜜完全不同,在这个黑暗的夜晚,他们奔跑在对将来未知的恐惧里。
疼是疼的,畅快也是真的畅快。
指甲深深嵌进皮肉,牙齿沿着脊背一路啃咬,好像溺水之人拼命想要浮出水面,然而,无论是在岸边还是在水中,根本无以支撑。他们要活生生瞧着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才能作罢!
做到最后,身上不知是汗还是从眼里淌出的泪,分开时身上仿佛罩了层湿滑的纤维,绵绵密密发出轻微的“啪”响,又是一轮苦苦挣扎的磨斗。
直到喉头干渴,眼里再也哭不出任何的泪来,叶真趴在术临汛怀里沉沉睡去,在疼痛消退困意来临的那一刻,他想,他一定要在这样的怀里死去,一百步他已经退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他不想再让,他选择在心爱的人的怀里死去。
哪一天都好,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莫问真的没有把事情真相透露给任何人,然而经过那晚黑暗里的纠缠,术临汛放弃了追问下去的打算,索性政事全部丢给了应院长,只带了叶真去到花生核里一天天的过。
清醒的时候,他们躺在床上亲吻、说话,偶尔去院子里看着火金姑发呆,待到叶真再度睡过去,术临汛就把人抱回床上,睁着眼直到对方再次醒来。
这样的日子总也不觉得腻,他们聊从前,探究双方究竟于何时动了凡心,偶尔也会聊将来,说要在这个寂静的小院子里相守到老。
任外面的世界物换星移,时光荏苒,只有此地亘古不变,常待常新。
可是,神仙眷侣到底只能做得了一时,当二人出得花生核准备收拾些吃食进去的时候,屋里已经等了好几位师父和弟子。
没等师父们开口,卢湛风被人簇拥着走上前来,到底过了二十年,卢师兄整个人越发挺拔了,他颇有应院长老成持重的姿态,就连说话腔调不自觉也像了五、六分。
奇怪的是,原来说好了,是接曹勤师父一起过来,然而现在,只有卢师兄带了两位心腹弟子前来红尘。
“一观和唐宁姑进‘天渊’送完信后,双双失踪了。”卢湛风正色道。
失踪了?
一个多月前,应院长将拟好的书信交托给二人,只行了三日,一观和唐宁姑便成功抵达了留守大队的山门口,互通暗号后,二人将书信转交到曹勤师父手中。
信里清楚写着接应“天渊”旧部的路线图,譬如分几批不会引起大康注意,或者在哪个关口有多少红尘士兵接应云云,待曹勤和卢湛风商量修改敲定后,再让一观把回信带出去。
一切进行得顺顺利利,不到五天,一观与唐宁姑便从“天渊”再度出发,然而两人一去便再没了消息。
应院长左等右等总等不到,那边曹勤师父盼来盼去,也盼不来最终敲定的回信。
双方只以为彼此还在思虑,殊不知,两人带着信居然人间蒸发了。
还是应院长首先反应过来,他特地着洪忍跑了一趟,才知道两个送信的已经离开一月有余,且音讯全无。
搬迁本就要小心行事,稍不留神便会泄露行迹,出了这样的事,两边只得先把人找到再从长计议,看看其中是否藏有猫腻。
因此卢湛风带着两位师弟,随洪忍一同先入了红尘。
他已来了四天,对红尘国的方方面面有了初步了解,其实他当初很不看好术临汛的提议,时至今日,当见识到红尘的繁盛,卢湛风一改态度,愈发佩服起这位曾击败过自己的小师弟来。
从红尘建立之初,术临汛便亲力亲为,虽然此刻应院长暂时接替国主之位,可说到底,在大事上,所有人都习惯了要让术临汛来做主,他在哪里不重要,只要他在,万事都要等他来拿主意。
得知消息,术临汛也不含糊,他和卢湛风立刻坐下来,详细谈论此事的详细经过。
叶真则是被洪忍拉到一边。
“你说什么?!郎师父也不见了?”又是一个晴天霹雳的坏消息。
“嗯,郎师父不让我们和你说,”洪忍挠了挠头,颇为无奈道,“一观丢了,望空师父着急,你也知道,两个老头平素走得近,很多话都要背着咱们说,卢师兄刚过来的第二天,这两个人也不打个招呼,只留了个条儿,说是私自外出找人去了。”
说完,洪忍手上捻着个便条展开来给叶真看,只见上头写着:“勿念!老头我和望空出去找人了,找到就回来,不要告诉真儿和汛儿。”确实是郎老头会说的话,字迹也是一致。
“真是瞎胡闹!”叶真脸色灰白,这个不安分的老头子从来喜欢擅作主张,居然还让瞒着不要告诉自己,倘若找到人,他一定要掼下脸来好好训一训,那么大的岁数,跑出去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
“哎,你别急!”洪忍劝道,“你也知道他这个人,嗯,想一出是一出,等人找回来,我帮你好好说说他。”
叶真抿抿嘴,心里暗自盘算一番,随后他将留条重新折好收进腰带,默默等在一边。
这事应该是被术临汛完全应承下来,不多时,只见应院长从屋里走出来,郎老头不在,“谷师”的担子还得有人去顶,所以,应院长要尽快返回“紫薇殿”主持大局。
他一走,其他人也就不再逗留,纷纷各司其职去了。
只有洪忍这个无所事事的人留在叶真身边,等着听他下一步的打算。
卢湛风没说多久,被洪忍领来的路上,他们其实沿路查探过,一观到底是个和尚,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深,有人说看见他往西南方向去了。
西南已近边界,那里有一大片瘴林,越过瘴林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千魔石窟”,假如两个人真的去了“千魔石窟”,那可就不好办了。
然而,撇去这个可能性,又有哪里能够困住这二人呢?一观先不说,唐宁姑作为“郎官”之一,寻常人很难动得了她,况且大康方面,也没传出抓住女郎官的消息。
术临汛与卢湛风合计了半天,他们一个是红尘国主,一个是“天渊”渊守,从探子收集回来的消息来看,人被大康亦或大妖抓走的可能性很低。
那么,也只能是“千魔石窟”了,可他们去那里做什么?
暗自听了半晌,叶真不知道所谓的“千魔石窟”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但他知道,此刻郎老头的安危是最重要的,趁着屋里两人沉默之际,他抬脚走进去,跟着对术临汛说:“郎师父和望师父很有可能去石窟寻人了,无论你是什么打算,一定要把我给带上。”
他的表情断没有拒绝的余地,洪忍也秉着一口气上前附和:“我也去,我去把两位师父带回来!”
洪忍倒是头一次义正严辞,师父金明离开红尘之前,曾特意嘱咐郎裕照顾自家小徒弟,加上二人臭味相投的个性,郎老头怎么也算洪忍半个正师父了,所以这会他也顾不得危险,嚷嚷着要和叶真一起出发寻人。
卢湛风不大高兴,他完完全全是应堂泉的作派,因此只觉得这两人是在任性添乱,然而听见术临汛点头答应,卢湛风还是将嘴里阻挠的话给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倒是比应堂泉会看人脸色些。
四个人算是达成初步协议,得以坐在一张桌子上说话。
此刻洪忍终于按耐不住好奇,他问:“这个‘千魔石窟’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难道真的有去无回?”
“是的,”卢湛风将双臂撑在大腿上,面色凝重地为他详细解释,“凡修道之人最怕面见自己的‘心魔’,这‘千魔石窟’便是专为克我们而生。”
生而为人,人人都被生老病死所左右,所桎梏。
普通人也就罢了,然对于修道之人来说,内心恐惧的、渴求的,甚至是过心的寻常小事,在往后的许多年里,也会沉淀成“心魔”于某个时刻突然跳出来干扰。
情操太过复杂,今日令你开心的,明日可能就会令你恐惧;今日令你恐惧的,明日可能就会令你开心,一时一事,无穷无尽。
当你踏入“千魔石窟”,再被朔风这么一吹,往日积淀的“心魔”便会活生生袒露在你面前,即便不听不看不想,也没办法逃离,那是刻在你脑海里的东西,只有砸碎了脑袋人才能解脱。
片刻都已让人难以忍受,更遑论全年不止呼呼而过的朔风群呢?
没有山海那样的定力,便会一辈子困在石窟迷阵,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由烂肉化作白骨。
听完卢师兄的解释,洪忍猛咽了口唾沫,他颇有些后悔地看向叶真,然而对方丝毫不受影响,只是眉眼舒展地认真听着。
“我劝你们还是想想清楚,人是一定要救的,但你们会不会把自己陷在那里?”卢湛风一脸严峻,言下之意,是不想两人跟着去拖后腿。
“卢师兄,我想好了,”叶真缓缓道,“我要去!”
他在桌子底下悄悄握住术临汛的手,即便不为郎老头,他目下也不能和术临汛分开,一刻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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