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杏儿昏倒后，被一阵啼哭惊醒。

睁开眼，入目一地稀白，继而闻到一阵膻腥味，那正是她刚从村头老妪那里讨来的羊奶。

“呜哇，呜哇......”

哭声还在继续。

柳杏儿一边说着“不哭不哭，娘来了”，一边拾起地上驴皮制成的奶袋。原本满满的一袋羊奶，现在只剩下一半不到。

柳杏儿把孩子抱在怀里，哄了哄，右手握住驴皮奶袋送入孩边，轻轻一挤，那羊奶便流进孩子嘴里。

这是老妪家喂了几年的老羊产的奶，村里人不待见柳杏儿。老妪是看她刚成寡妇，又有三个孩子还要照料，这才分了她一点。

羊奶极膻，甫一入口，孩子便胡乱摆动，显然受不了这难闻的味道。

柳杏儿一边安抚，一边让孩子极力吃下去——她没有奶水，家里生计紧张，连大人都没有吃的，更不用说他这么一个小娃娃了。

“三儿乖，这羊奶是好东西，多喝点，这样就能快快长大了！”

柳杏儿轻声抚慰，孩子实在饿极了，不一会哭闹停止，就迫不及待地吮吸起来。

柳杏儿放下心来，她转头看向地上撒了一大摊的羊奶，十分懊恼。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怎么自己就这么没用，都进家门了还能晕倒！

然而转念一想，别说孩子，她自己也常常吃不上饭。家里除了三儿之外，还有另外两个半大的娃子。吃食本就不多，有时候还得顾念着两个长身体的娃子。一来二去，人便瘦弱不堪、体力不济，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昏倒了。

柳杏儿叹了口气，看着家徒四壁的窘状，又把目光投向门外。

她心想，老大和老二说是出去捡柴火，顺带找找吃食，怎得现在还没有回来？

怀中的三儿很快熟睡过去，柳杏儿把奶袋拿出来，一看，果然吃的干干净净。

她起身将孩子放在木床上，不远处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一阵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娘，娘，我回来了。”

柳杏儿刚要起身，老二匆匆奔了进来，差点被破烂的门槛绊了一跤。

柳杏儿道：“慢点，当心摔了！”

老二是个女娃，名叫遥遥，是她丈夫张生收留的孤儿，现在已经六岁了。

遥遥顶着一张蜡黄的脸，摊开手，喜道：“娘，我们有吃的了。你看，我找了几个喷香的野果子。”

柳杏儿回头看了一眼，回身对遥遥道：“小点声，弟弟睡着了。”

遥遥点点头，一路小跑过来，两根用草茎扎成的辫子直晃荡。

“娘，你给弟弟找了羊奶？”

“村头老妪给的，也是看我们孤儿寡母可怜。”

遥遥探头看了一眼，柳杏儿拉她到一旁坐下，问道：“你哥哥呢？”

“哥哥说他去河边看看，兴许能抓条鱼回来。”

柳杏儿道：“河里的鱼早就被抓光了，哪里还能抓得到？”

“试试嘛，万一抓到了，还可以熬个鱼汤，给娘和弟弟补身子。”遥遥咧嘴一笑，嘴上的干皮就裂开了，看的柳杏儿心中发堵，却又听遥遥继续开口，“娘，今天运气好，捡了些干柴，还捡了这样多的野果子，快尝尝。”

小小的手心里，摆满大小不一的金黄色野果，好些已经被鸟啄烂了。

柳杏儿拿起一个小的，问道：“你吃了吗？”

“吃过啦，我吃饱了再回来的，哥哥也吃过了。”

柳杏儿盯着她，遥遥抿唇，不好意思别开目光，这当口，肚子也跟着咕咕叫了起来，于是小声道：“娘，我真的吃过了......”

柳杏儿将她拉到身前，柔声道：“遥遥，你不用担心娘。娘是大人，体力比你们多，少吃一些不打紧，你们还小要多吃点。娘不饿，就吃这一个就好，剩下的你们兄弟姐妹分了吃。”

遥遥心疼娘，仰头道：“娘......”

柳杏儿蹙眉，道：“娘的话也不听了？”

遥遥摇摇头，也挑了一个小的果子，小心缓慢得塞进嘴里，那甜甜得汁液流入口中，只觉心也跟着化了。

柳杏儿摸了摸她的头，笑了。

母女二人都只吃了一个小果子，谁也不肯再吃。

柳杏儿起身，看向一旁熟睡得三儿，对身后得遥遥问道：“你哥哥去哪里抓鱼了？”

“就在村头西边，哥哥说那里应该有鱼。”

柳杏儿脸上泛起忧色，道：“那边水深，底下的淤泥曾被挖过肥了田，杂草乱树长得茂盛，倒确实有可能抓到鱼。”

遥遥看出母亲脸上的担心，不解道：“娘，你在担心吗？哥哥水性很好的，要是能抓到几条鱼，我们不仅可以吃点好的，还能拿来卖钱呢！”

“越是水性好，越要小心！”

最近这段时日天灾频繁，田里作物几乎颗粒无收。又逢旱魃久居，所有人都节衣缩食。柳杏儿一家自丈夫死后，更是揭不开锅，大人小孩都拖着虚弱无力的腿，就差没走两步就歇在地上。老大水性好是没错，可万一体力不支，发生了意外，这可如何是好？

柳杏儿越想，心中越是惴惴难安，但她生怕吓到孩子，只能忍着。

她叮嘱遥遥道：“你在家看着弟弟，我过去看看你哥。”

遥遥用力点头，回道：“我会的，娘你快去吧！”

嘴说不及，门外顷刻卷起一阵飞扬的尘土，一个踉跄的男娃从尘雾中闪现。

男娃是老妪家的孙子，同遥遥一般大，村里人都叫他羊蛋子。

羊蛋子老远看见柳杏儿，便高声唤道：“柳婶子，柳婶子！”

柳杏儿心中一惊，迟疑后迈出门去迎他，道：“别慌，婶子在。”

羊蛋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直接扑到柳杏儿脚下，喘息道：“不好了，虎子哥...虎子哥他...溺河了！”

尽管柳杏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还是双腿一软，双眼泛白昏了过去。

遥遥大叫道：“娘，娘，你怎么了？”

羊蛋子喘匀气，倒不见多么慌张，安慰道：“别急，柳婶子只是昏了过去，看我的。”

羊蛋子抬起手，比划两下，刚要扇在柳杏儿脸上，又停下。最后翘起后腿，脱下千层底，呼了柳杏儿一巴掌。

遥遥咆哮道：“你干什么？”说着将羊蛋子推了一个趔趄。

羊蛋子也不恼，道：“我家羊被晒昏头了，我祖母就是这么把它弄醒的。”

遥遥气呼呼瞪他，心想，人和畜生能一样吗，然而柳杏儿倒真的被扇醒了。

“虎子有没有事？”柳杏儿一把握住羊蛋子的手臂，怒目圆睁。

羊蛋子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祖父叫我过来通知你。婶子你快跟我走，去晚了就怕真的见不到了。”

柳杏儿差点又要昏过去，但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撑地起身道：“快，我们赶快走。”

遥遥欲追，柳杏儿回头喝止，道：“你就在家看着弟弟！”

羊蛋子跟着道：“你放心，我会看好婶子的。”

遥遥一一看向二人，面有愁色，但还是听话回了屋内。

从家到村西头的河，总共有好几里路。

柳杏儿半口气没歇，中途一连跌倒好几次，羊蛋子看着她破掉的膝盖，心疼道：“婶子，要不咱歇会吧！”

柳杏儿咬紧牙关，拂了一把头上沾满的灰尘，道：“不打紧，我们快走。”

紧赶慢赶，总算到了。人还未近前，便已看到不少老老小小围在前方。

柳杏儿拔腿就奔，眼看着快要到跟前，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娘......”

柳杏儿立马停下，只当自己听错了。分神往边上的草丛一看，但见一个浓眉大眼的黑脸小子朝她探头，正是溺水的虎子。

柳杏儿急忙转向，冲上前到处检查一番。又是拍脸，又是捏捏胳膊和腿，确认虎子只是擦破点皮，一颗悬着得心这才放下去，强忍着的眼泪，这才掉落。

虎子内疚极了，道：“娘，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

柳杏儿将他搂住，摇头道：“娘不怪你，你平安就好。”

这时，不远处围着的人群中有人道：“快，拉上来了，拉上来了！”

柳杏儿问虎子：“是羊蛋子弄错了，溺水的不是你？”

虎子面上重新泛起愧疚，解释道：“是我。我是被人救上来的，救我的那个人一时半会没上来，他们正拿棍子捞他。”

“是哪家的汉子？”

虎子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没看清。不过我听他们说，好像不是村里的人。”

柳杏儿心中存疑，交代道：“你老实待着，我过去看看。”

她拨开人群，果然见到两个老倌从河里拽上来一个人。人们见到柳杏儿，自动分成两拨，纷纷用复杂得眼神看她。

救人者被放在地上，杂乱纠结的头发糊在脸上，看不清样子。他长得不高，身上穿着破烂的衣衫，几乎打满了补丁；脚上一双草鞋倒是坚韧，不过此刻只剩下一只。

柳杏儿问道：“还有气吗？”

老倌把手放到此人的鼻孔下，迟疑片刻后，道：“气息时有时无，微弱的很，想来救不活了。

一时间，啧啧声四起。

柳杏儿想起自家师傅曾经教她的救人法子，此时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但毕竟此人是为了自己孩子，她不能无动于衷。

柳杏儿让人把此人扛起来，然后拼命快速地敲打此人后背。一开始众人很是不解，可很快救人者便从口中吐出好几摊脏水，柳杏儿这才让人把他放下来。

可到底没有多大反应，柳杏儿想了想，又跪在旁边，双手按住他的胸口快速按压，这次他又吐了两下，胸腔剧烈起伏，人也咳嗽起来，总归是有了生气。

众人眼睁睁看着，也跟着松了口气。

柳杏儿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珠，将此人的乱发拨开，拔下一根枯草，束起，这时人们才看清他的样子。

此人模样清正，瞧着年纪不大，估摸着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他睫似鸦羽、面如刀削，清晰的唇峰勾勒出好看的轮廓。因为难受，眉头微微皱起，反倒无端添了几分萧然的味道。

“小兄弟，你怎么样？”柳杏儿拍拍他的胳膊，伏在他的耳畔，柔声又急切唤道。

那鸦羽簌簌轻颤，最后缓缓睁开眼。

少年意识不清，只见一双好看的杏眼落入眼帘。他耳中嗡鸣不断，模糊看见眼前人张合翕动的唇，还有那张清丽瘦削得白皙面庞。

他喃喃道：“娘......娘......”

“别害怕，你没事了！”柳杏儿握住他的手，忙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在哪里？”

少年苍白的嘴唇微动，却是什么声音也未发出，最后干脆眼白一翻，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