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恩情

将救人的少年带回家以后,柳杏儿立马找人拿了些药,内服外敷,样样都有。

屋内,少年和三儿并排躺在床上,遥遥和虎子在边上照看;屋外,烟火升起,柳杏儿蹲在地上熬药。

她“噗噗”朝炉前吹了几口气,即将熄灭的火苗登时燃烧。“噼啪”一声,橙红的火光亮起,柳杏儿也跟着陷入沉思。

柳杏儿的丈夫叫张生,前不久掉河里淹死了。

她是张生的第二任妻子,听说,前一任生下三儿后就跟人跑了,只剩下张生一个人抚养三个孩子。

现在的三个孩子,没有一个是柳杏儿所生。老大和三儿是张生跟前一任妻子所生,老二遥遥则是张生收养的。

张生这人大的本事没有,读过两年书,后面就专心务农,偏偏农事也不精。要说这样一个哪哪都不甚好的人,柳杏儿没道理嫁给他。

然而柳杏儿到底是看中了张生这人身上最大的好,那便是一颗善心。可惜的是,张生死了以后,柳杏儿才明白过来。

她其实应该感谢张生。

在没有嫁给张生之前,柳杏儿自有心仪之人。那人没有才华,但颇有一身蛮力,柳杏儿习得一身好厨艺,平日里事事精心照料,让那人没有后顾之忧地投军。黄天不负,终被赏识,眼看着柳杏儿的好日子就要到来。

前往都城的前一晚,二人对饮,皆是满面欢喜。

那人喷着醉气,道:“杏儿,这些年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我怕是不会这么快有出息。”

柳杏儿摇摇头,道:“快别这么说,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现在你终于有机会出人头地,我自然欢喜得很,只盼着你赶紧有出息,我还等着风风光光嫁给你呢!”

那人握着酒杯的手稍顿,片刻后,仰头一饮而尽。

柳杏儿也跟着陪了一杯。

那人将她拉到跟前,醉眼朦胧,把头凑上来,喘息道:“杏儿,我想要......”正说着,手便不安分起来。

柳杏儿一手按照他,一手放在他的唇上,将他后面的话挡开,道:“现在还不到时候!”

那人神色一凉,杏儿没有发觉,只听他道:“好,那我只管等着便是,这辈子,你别想逃开我!”

多么深情的话!

谁知,第二日天还没亮,那人就领着自己的老母,绝尘而去。

柳杏儿找了许久未果,才终于接受他抛弃自己的现实。

再后面,便是张生顶着村里的流言蜚语,娶了她。

婚后,柳杏儿从来没有对张生有过真情。张生也从没有强迫她,二人人前表现出一副和谐夫妻样,人后却是相敬如宾,客气中夹杂着些许疏离。

张生死的那一刻,柳杏儿才觉得自己嫁给张生的两年,竟是什么也没有替他做。反倒是张生,事无巨细,当真是掏出一颗心对她。

斯人已逝,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柳杏儿想,尽管遇人不淑,可是她不应该因为那个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更不应该惩罚那些深爱自己的人。

她下定决心,不论如何,这三个孩子她都要帮张生好好抚养成人......

——呼噜,呼噜!

——啊!

草药的沸腾声和柳杏儿的惊叫声,同时响起。那滚烫的药水顶出盖子,泼在柳杏儿的手背上,当即烫出一大片红印。

两个孩子闻声从屋内跑出来,关切问道:“娘,你没事吧?”

柳杏儿将手被在身后,微笑道:“没事,方才有个大虫子——那人醒了没?”

虎子道:“没有,睡得很沉,就跟死了一样!”

“不许胡说!”柳杏儿瞅他一眼,“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现在你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

虎子羞愧地低下头。

“虎子,你帮娘去你张叔家里拿条鱼来,娘跟你叔子说好了。”柳杏儿吩咐完,又对遥遥道,“你帮娘把草药磨碎,我等会给那人上药。”

两个孩子脆生说好,转头便各自忙去了。

柳杏儿拿出干草编织的草垫子,握住把子将药倒在碗里,放到桌上晾凉。又轻声到里间看看躺在床上的一大一小,都睡得安稳,这才走到门外。

遥遥刚把药磨好,那碧绿的草药盛在木钵里,好看得紧!

“娘,药磨好了。”

“好,我这就给他敷伤口上。”

“嗯,那我把外面的地收拾收拾。”

柳杏儿刚想说话,遥遥已经快步走到院里,捡起地上的碎叶和残枝。她心中泛起酸意,为遥遥的懂事感到心疼。

进屋后,柳杏儿把药搁在一旁,撕开几条长布。

她掀开少年腿上的破烂衣衫,两条腿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左腿膝盖和右小腿上各有一处较大的划伤,想来是水底的荆棘和碎瓷片所致。

她先将伤口处泛起的血丝拭干净,然后将草药敷在伤患处。细心包扎了左膝盖,轮到右小腿时,伤口较大较深,那药草刺激得少年不自觉颤抖一下。

柳杏儿越发轻手轻脚,直到包扎完,才发现自己额头已经布满汗珠。

抬手抹了一把,一转头,那少年竟不知何时醒了,此时正蹙眉,带着几分疑惑望着她。

“你救了我?”一出声,嗓音喑哑。

柳杏儿倒了杯水递给他,少年仰头喝了一大半。

柳杏儿道:“还要吗?”

少年摇摇头。

柳杏儿把杯子放回桌上,重新坐到床边,道:“应该说,是你救了我们。你除了腿上的伤,可还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

少年再次摇头。

柳杏儿笑了。她知道这少年满心警惕,再加上跳河受伤,自然不可能太过放松。

“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问题喊我就成。我夫家姓张,本家姓柳,我瞧着你年纪也不大,村里的孩子都喊我柳婶子,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少年眉间轻皱,无论如何也没法对眼前这个面容清丽、身子单薄的女人喊出“婶子”二字。

柳杏儿瞧他没有反应,转身离开。

身后,少年唤道:“等等!”

柳杏儿停步,回头看他。

少年道:“请问你认识张生吗?应该就住在你们附近!”

“他是我丈夫!”

少年眼中一亮,道:“他在哪里?我能不能见见他?”

柳杏儿移开目光,淡淡道:“你来迟了,他前不久就死了。”

少年一惊,那清瘦的手臂抓着泛白的床单,似要坐起,然后最终还是松开了手,闭上眼睛。胸腔起伏两下,更显得人单薄不少。

柳杏儿隐有担忧,道:“你找他可有什么事?”

“我是专程过来感谢他的。”少年轻轻开口。

“感谢?”

“大约数月前,我在镇上碰到他,当时是他给了我钱,好让我有钱给母亲看病。”

柳杏儿了然,宽心道:“所以你是感谢他救了你母亲?”

少年一时不语,而后平静道:“我娘前两天病死了。”

柳杏儿张张口。

她们有相似的经历,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安慰的话并没有多大用处,只道:“你别多想,先好好休息,把伤养好再说!”

此时,窗外传来杂乱的声音。

柳杏儿刚要转身,便听一个略偏尖细的上扬男声道:“你娘呢?”

“应该在屋里!”

柳杏儿迈出门,刚收拾好院子的遥遥招呼一声“张叔”,只见前方一个瘦高的男子,一手拎着一条巴掌长的草鱼,身后跟着面有乌色的虎子。

柳杏儿眼观鼻、鼻观心,脸上依旧泛起笑意,道:“辛苦你了,张民!”

张民望着她,声音似有轻佻,道:“嫂子哪里话,我哥走了,你们孤儿寡母,我这个当弟弟的多照顾照顾不是应该的吗?”说罢便打发虎子和遥遥,说是自家的狗怎么一晃眼就找不到了,让兄妹俩一块找找,最近闹灾荒,可不能让人套麻袋闷头一棍,偷回家。

虎子看看柳杏儿,刚要说话,柳杏儿朝他道:“虎子,你带妹妹出去帮你张叔看看那死狗跑哪里去了!”

虎子虽不愿,可还是领着遥遥出去了。

张民看着两孩子出门,脸上笑的更欢了,快走两步,上前道:“嫂子也确实该补补了,瞧瞧,原本嫁给我哥前,多么水灵灵的一个人,现在成什么样了。”

柳杏儿稍稍退后,僵持笑道:“多谢小叔子记挂!”

张民怎么可能不知道柳杏儿的心思?

他也不继续,干脆停下来,抬手把鱼举在面前,意有所指道:“嫂子,你也挺不容易的,要我说,我哥既然都死了,你干脆找个人改嫁得了。”

柳杏儿道:“你这话就是说笑了,这么一大家子人,还有三个娃,我不能只管自己,总得为孩子们多想想。”

张民冷笑一声,道:“嫂子竟是烈女子,没看出来啊!”

柳杏儿瞧出来张民不打算装了,连忙掏出几个铜板,递给张民道:“小叔子快把这钱拿去,这年月,都不容易,我们断没有白收鱼的道理。”

张民看着她皓月般的腕子,未接,忍着心中的痒意道:“我最近听闻一件稀罕事,想跟嫂子求证。”

“你说!”

“听说......”他故意停顿,眼睛盯着柳杏儿的手,脚下的步子轻微挪动,“听说嫂子还没被我哥碰过,是不是真的啊?”

柳杏儿杏眼射出怒火,当下收手。她实在没想到张民这畜生越发大胆,往日里也还收着些,自打张生死后,越发不知廉耻。柳杏儿早已料到张民不会有什么好话,这才同意两个孩子离开。

柳杏儿后退至檐下,把钱砸在张民脸上,厉声喝道:“拿上钱给我滚!”

铜钱砸在张民脸上,他偏头闭了闭眼,不怒反喜,咂了咂嘴,先是看了一眼柳杏儿,随后一个不留神,大步上前扯住柳杏儿的手臂便往怀里一带。

柳杏儿被这大力一激,脑中当即嗡嗡直响,似要昏厥,她连忙咬住舌尖,血腥气泛起,这才清醒几分。

柳杏儿挣扎半晌却愣是动弹不得,只好稳住心神道:“张民,你就不怕我把这件事告诉弟妹吗?”

张民正在他身后贪婪闻嗅,闻听此言,面上先是一阵抽搐,而后舒展开来,凑近柳杏儿的耳边,道:“你尽管去说,明明是你先来勾引我的,你猜猜她会相信谁?”

“你......”

“现年收成不好,田里的作物都快死绝了,你们娘几个何必这么辛苦?不如跟了我,我一定让你们娘几个填饱肚子!”

柳杏儿恨声“呸”道:“不要脸!”

张民讥讽道:“我今天还就不要脸了,今日正好没旁人,谁还能看见我欺负你了?”

刚要动粗,只听屋内一阵动静,接着便是一阵磨砂似的浑厚男声,道:“我看见了!”

这陡然一声,吓得张民一阵激灵,下意识地便松开了手,对着柳杏儿狠狠骂道:“好啊,我当你真是什么烈女子,没曾想,青天白日在家里偷男人!”

柳杏儿也是后知后觉,她竟然忘了屋内还有一个半大的少年。

她刚要开口,那少年自屋内缓慢踱出。虽然身长不及张民,可是他满身的力道,背厚肩宽,看上去比张民还结实几分。

少年只说了那一句,便不再言语。他走到檐下,往边上轻轻一跨,顷刻间就挡在了柳杏儿的前面。他衣衫破旧,发丝微乱头低垂,和张民对峙起来。

张民有些摸不清这人的来路,声音支吾道:“你...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少年抬头,一张冷面无欢无喜,双眼却激出寒光,看向张民的一瞬间,好像能把人碎尸万段。

张民哆哆嗦嗦看向柳杏儿,后者及时啐道:“还不快滚!”

张民瞄了一眼二人,再没多言,慌乱地抓起散落在地上的铜板,灰溜溜地跑开了。

等人影彻底消失,少年这才跌靠在墙上,柳杏儿忙要去扶。

少年抬起手臂,示意不用。

柳杏儿站定,颤声道:“刚才真是多谢你了!”

少年抬起头,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粘上风尘的面庞,那浮尘之下是虚弱的白。他想,这样一个瘦弱的身子,明明害怕,偏要逞强。然而,惊惧过后,柳杏儿自眼眶滑落的一滴泪,带着蜿蜒的痕迹,忽然就把他定住了。

沉默片刻,柳杏儿急道:“小兄弟,你可还好?”

少年回神,道:“不要紧!我不过一介乞丐,身上没有一文钱,但此前救了你儿子,如今又救了你,权当还你们的恩情了!”

柳杏儿心中微动,再一次感念张生的好,只道:“多谢!”

少年却垂首道:“我会很快离开!”

柳杏儿却道:“不及,要走也是明日再走吧。你的伤刚包扎好,怎么着也得休息一晚。”似乎生怕他执拗,柳杏儿又补充一句,“张生既然诚心帮你,肯定也希望你休息一晚再离开!”

少年身子一顿,没有否认,只当是默认了。

他正欲转身进屋,柳杏儿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答:“贺擎天!”

柳杏儿喃了一声“好大气的名字”,接着道:“那我就叫你小天吧!”

贺擎天道:“随你!”

柳杏儿见他进屋,用手背抹了两下眼睛,走到檐下,拎起地上奄奄一息的鲫鱼。

她对自己说:“有了鲫鱼,可得让几个孩子好好吃上一顿!”旋即迈着轻快的步子出了门。

身后,贺擎天喝完了药,倚在门框边,那悠盈的背影映在眼中,又疏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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