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柳杏儿到底是有些本事。

不过巴掌长的一条草鱼，被她烧了满满一大锅鱼汤。

照理说，兑对了这样多的水，鱼汤也没什么味道了，可眼前这汤浓厚醇鲜，光是闻上一口，就已经让人喉头生津，几个孩子都眼巴巴地望着。

贺擎天都忍不住打量起忙进忙出的柳杏儿来，她一手提着一个小木桶，那里面是稀薄的米汤；另一手端了一个矮边木盘，上面却是几个碧绿的草团子，当中点缀着珍珠似的白米。

柳杏儿看看鱼汤，眼中显出淡淡的欣喜来；又看看草米团子，却疏忽一阵疑惑，她扫了一眼遥遥后，又仿佛一切自若。

待孩子们坐定，柳杏儿走到床边，看向贺擎天道：“该用晚饭了！”说罢，便打算去扶他。

贺擎天假装没看见，自顾起了身，对她点点头。

柳杏儿笑了笑，等他起身后，转身将里侧玩耍的三儿抱起来。三儿一到她怀里，便眯起眼睛，“咯咯咯”笑出声来。

柳杏儿道：“看把我们三儿高兴的，知道晚上有好吃的了！”

餐桌旁，虎子和遥遥盯着眼前喷香的鱼汤，不住吞口水；贺擎天安安静静地坐着，头微垂。

“虎子，帮娘抱一下弟弟！”柳杏儿把三儿递给虎子，拿出一个大碗，那是张生生前惯用的。

她先把勺子探到底，轻轻一搅，鱼汤更加鲜亮，于是她舀了一大勺，又放了好几块鱼肉，看的两个孩子直皱眉。柳杏儿把满满一碗肉汤放到贺擎天面前，笑道：“你身上有伤，这草鱼有营养，你多喝点补补身子。我们家不宽裕，你将就着吃点草米团子。”

她把草米团子推到贺擎天边上，自己又盛了一小碗，道：“这碗给弟弟！”而后看向虎子和遥遥，“小天救了你，算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我们要记着人家的好。”

虎子和遥遥都点头。

贺擎天抬起头，发现对面的两个孩子都神色恭敬得看着柳杏儿，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身对他道：“赶紧吃，凉了味道就不鲜了！”

贺擎天遂低头喝汤、吃草米团子，照理说，这些已是比较丰盛的一餐，可不知为何，他却有些食不知味。

柳杏儿一家自然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

最小的三儿只分到了一小碗鱼汤和鱼肉，贺擎天分到了所有的草米团子和两大碗鱼汤，虎子和遥遥只每人不到一碗的鱼汤，柳杏儿却是一口鱼汤都没喝到、一个草米团子也没有吃着，只喝了一些米汤。

贺擎天低头沉默。

身周的人，尽管生活拮据，但每个人脸上都是欢欣的，她们珍而重之地喝着鱼汤和米汤，却拥有无上的满足。

饭后，贺擎天本打算做些什么，可柳杏儿催促他多休息。

她当然知道贺擎天的心思，于是给他找个台阶道：“你若是想帮忙，就帮我看看三儿吧，这孩子不认生，好带！”

贺擎天道：“好！”嗓音依然有些喑哑，可到底是好了不少，看来草团子里掺杂的药草还真管用。

柳杏儿走到屋外，对着里面收拾桌子的遥遥道：“遥遥，你出来一趟，娘有话问你！”

“好，我这就过来！”

屋外，柳杏儿坐在檐下。院子里虎子在扫地，那枯枝划在地上发出“唰唰”的声音，将一切微小的动静遮盖。

院子外，羊蛋子“噔噔”跑来，大叫道：“虎子，出去捉萤火虫啊！”

虎子停下，面有犹豫，柳杏儿适时道：“虎子，想去就去吧！”

“谢谢娘！”

羊蛋子又道：“遥遥，你去不去？”

柳杏儿道：“婶子有点事跟遥遥说，今儿个就不去了，你们自个儿要当心！”

两个孩子乐呵呵地跑了出去，整个院子除了虫鸣声，一时间寂静起来。

遥遥拉着柳杏儿的手，靠在她的手臂上，道：“娘，你要跟我说什么？”

“遥遥，你向来懂事，你老实跟娘说，那草团子是不是你偷拿了一个？”

遥遥摇头，声音微滞，道：“娘，不是......”

柳杏儿把遥遥的手拿开，郑重道：“娘知道你们过得很辛苦，也想吃饱肚子，但今天那是招待客人的。你若是想吃，娘再想办法帮你做便是。若是被人家看见我们藏私，岂不是要闹了笑话？”

遥遥听出柳杏儿话中的愠色，忙道：“娘，是我不好，我不该偷拿草团子。”正说着，她便从怀里拿出一个已经压扁的烂团子出来，接着道，“娘，我只是心疼你，你把好吃的都留给了我们，自己就喝了点米汤，我想把这个团子给你吃，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话未说完，已是泪盈于睫。

柳杏儿心生感动，忙安抚道：“娘错怪你了，是娘不好！”

“那娘把这个团子吃了！”

柳杏儿推脱不过，自己吃了一半，剩下一半给遥遥吃下。她对遥遥道：“娘前些日子上山，看到了一株珍贵的草药，若是拿去镇上，也能换到一些钱，到时候就可以给遥遥做菜团子了！”

遥遥起身，道：“娘，你要去摘吗？”

“娘打算明天去，若是运气好换到钱，今日赊账买药的钱也一并能解决了！”

“娘，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柳杏儿摸摸她的辫子，道：“你和哥哥在家把弟弟照顾好，就是帮娘最大的忙了！”

“好，我一定照顾好弟弟！”遥遥拼命点头，又端起柳杏儿的手，心疼道：“娘，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吧，这烫破的皮都裂开了！”

柳杏儿柔声道：“好，我们遥遥最乖了！”

遥遥起身找布条，并不见一个人影已经闪回床边。

贺擎天面朝里、背朝外，看着三儿一个人玩的十分开心。

方才柳杏儿和遥遥的对话，全被他听了去。

果然，刚过四更天，便听到一阵细微的动静。

贺擎天睡眠浅，被这动静惊醒。他听到柳杏儿对迷糊的遥遥说：“娘出门了，你记得同哥哥把三儿照顾好。若是客人要走，你记得把剩下的草团子蒸了给客人吃。”

遥遥迷楞点头。

很快，一道清癯的身影闪出门外，出了院子，向西边行去。

不多时，一阵更加轻微的步子跟着出了远门。

尚有月色，柳杏儿经过前日虎子掉到水里的地方，又经过一片荒芜的庄稼地，没走多久便看到前方的进山通道。

柳杏儿抬起手背擦汗，眼前横着一小片凌乱的树枝，她轻巧跳了过去。

很快身后传来一声低呼：“啊——”

回头一瞧，竟然是贺擎天！

柳杏儿连忙回身去搀扶他，关切道：“你怎么跟来了？”

借着她的力，贺擎天把腿捞出来，不满道：“倒是把我当成野兽捕了！”

“腿怎么样，幸好是普通的捕兽陷阱，不然你的腿怕是不能要了！”

贺擎天检查一番，发现只是蹭破皮了，于是拍拍身上的灰道：“不妨事，我们走吧！”

柳杏儿却停在原地，看着他径直向前的背影，道：“你要跟我一起去？”

贺擎天想到她给自己买药而赊账、一家人把好吃的留给他，便道：“我不想欠你人情！”说完，大步进了山。

柳杏儿先是落在后头，而后两人并行，最后到底是熟悉地方，柳杏儿在前头引路。

贺擎天瞧着此刻寂静无声的密林，月光透进密密匝匝的林子。那幽微的光线，更加营造出一种恐怖的氛围。

前方的柳杏儿不时扒开身边的草丛，若是看到有什么能吃的，都会塞进身后的竹篓里。

“喂！”

“你在叫我？”柳杏儿回头道。

“嗯。”

“怎么了？”

“你一个人过来，不害怕吗？”

柳杏儿笑道：“害怕？现在到处都在死人，我要是害怕，我们娘几个早就死了！”

贺擎天抿唇，道：“你不是要找草药卖钱吗，怎么开始找起吃的来了？”

柳杏儿解释道：“也不耽误事！到处都没什么吃食，只能向大山里寻。你看，这些都已经被人扫荡过了，留下的都是些有毒的，我不过是看看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真正的好东西，都是在林子深处、悬崖壁立之处。”

贺擎天了然。

柳杏儿带着他穿梭在林子里，这山路确实不好走，也不知道柳杏儿是怎么记得路的。

贺擎天想，她一个柔弱的女子，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本事。

“路不好走，你要帮忙吗？”柳杏儿蓦然朝他伸出手，竟把人吓了一跳。

“不用，我自己可......”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他脚下一打滑，若不是柳杏儿眼明手快捞住，只怕他已经摔个四仰八叉了。

柳杏儿淡笑一声，叮嘱道：“小心！”

没过多久，二人便停下来。

柳杏儿指着前方一处凸起来的山壁，那壁面上果然生着一株绽放的花草，清风一吹，摇曳生姿。

“就在那了！”然而她只是盯着看，并未有所行动。

贺擎天发现这山壁不算高，但异常陡峭。好在整个壁身有多处凸起的石块，若是臂力惊人，兴许可以摘下。但是柳杏儿不管多么坚毅，女子同男子相比，体格上到底有些差距，她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这样想着，柳杏儿脚步挪动，道：“你等着，我上去把它摘下来！”

贺擎天却伸臂一拦，他本想说“你不要逞强了”，可是刚说出一个“你”，后面就断掉了。

“我什么？”

贺擎天移开目光，拒绝看见她那双清丽的眼神，道：“没什么，这山壁陡峭，还是我去吧！”

柳杏儿自然不愿，可片刻的功夫，贺擎天已经攀上了山壁。动作矫健，看的柳杏儿心惊胆战，她不敢惊扰，只轻声道：“你千万当心，那上面苔藓遍布，很是湿滑！”

柳杏儿揪着一颗心，直到贺擎天成功将那株草药摘下，这才稍稍出了口气。

贺擎天转头，很自然对她招招手，柳杏儿第一次见贺擎天笑，没想到他笑起来竟是这样一副明媚灿然的样子。

然而她不敢过多分心，只道：“当心，慢点下来！”

贺擎天回道：“知道！”

正在这时，那草药被拔掉后的地方突然破开一块。碎石掉落，显出一个洞来，一条紫皮花纹蛇从里面飞快钻出。柳杏儿一眼扫见，还没来得及跟贺擎天说，那花蛇便一口咬在贺擎天的手臂上。

人同蛇一起掉下来！

落地的时候隐约听到闷重的折断声，而后便是急促的痛苦哼声！

“坏了！”

柳杏儿暗叹不好，刚忙前去查看。这山壁虽不高，可下面石块遍布，更加棘手。

凑近一看，果然，贺擎天抱着膝盖。粗略一看，应该是摔断了腿。

柳杏儿冷汗直落，刚要问问他具体情况，贺擎天已经失去意识。再一看，被蛇咬伤的地方已经变成紫黑色，显然是中毒了。

柳杏儿双腿打摆，极力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慌！”

稳定心神后，她找到那条被砸死的蛇，一手捏头一手捏微，扯直，往一旁尖锐的石头上一划，利落取出蛇胆，掰开贺擎天的嘴巴喂了进去，又顺手把蛇丢进自己背篓。

她揪下那株草药的花朵放进口中咀嚼，边嚼边扯下自己一条衣摆，将草药给贺擎天包扎好。

柳杏儿将背篓取下，蹲下身。贺擎天面容扭曲，万分难受。看见他如此煎熬，她心中也跟着心痛起来。

柳杏儿深吸一口气，一把将贺擎天拉到自己背上。因这突然的动作，柳杏儿双盖直戳地，稀碎石子扎进皮肉，让她汗毛直立。

她终是忍住了，艰难站起，用篓子上的绳子将贺擎天和自己缠绕，一手拿着篓子，一手借着棍子的助力，往回走。

背上，贺擎天时昏时醒，只听他迷糊笑道：“这么这么黑？我是不是已经见阎王爷了？”

柳杏儿抬眼看了一眼天光，转过脸对背上的人道：“只要有我柳杏儿在，就是阎王爷真的来了，我也会把你拉回来！”

贺擎天被颠簸的山路一晃，又昏迷过去。

柳杏儿笃定开口道：“别怕，我一定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