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楼一派热闹，莫名显得二人有些寂寥。
何长治在前方独行一个身位，柳杏儿却走的有些缓慢，似乎因为腿上的伤痛，阻碍了她的脚步。
她低着头，脚步愈发迟滞，渐渐地和何长治拉开了不近一段距离。
杏儿四下观望，脑中念头刚起，忽然觉察到一丝不对劲。抬眼，正巧看到何长治停下来，侧身，直勾勾地望着她。
她一时心虚，眨眨眼，慢吞吞地说：“看我做什么？”
何长治开门见山：“你要装到什么时候？”
杏儿脸色有些不好看：“你凭什么污蔑我？”
“难道不是吗？”他反问。
杏儿不说话。
何长治走到她身边，毫不留情揭穿道：“并不是我想污蔑你，只是这凝脂玉露的功效实在强大，别说是你的腿伤，便是战场上贯穿要害的刀伤、剑伤，只要处置及时，这玉露甚至能起到救命还魂的作用，此前，同赫巴一战，我便......”他顿了顿，接着道，“难不成这稀世珍宝到你这里便失去效用了不成？”
“我......”
柳杏儿哑然。
何长治方才的话自然无可厚非，不愧是极目之境的珍贵药材，从先前被李宝莲掌掴的脸伤，到现在的腿伤，这凝脂玉露都能迅速缓解伤痛，帮助伤口回到寻常模样。
见她不吭声，何长治半蹲，左臂搭在膝盖上，右侧身子缓缓倾斜，竟然作势要去检查她的伤势。
“不要！”
柳杏儿失声惊呼，连忙弯身隔档他的手。
现下她还是一副男装打扮，青天白日里，人流穿梭的大街上，两个男子这般拉扯，实在有碍观瞻。
柳杏儿气恼一“哼”：“我就是骗你的！”
何长治仰望着她，杏儿偏开目光，脸颊隐隐飞上红霞，不知道是热气晒了脸，还是被他当下的动作扰的窘迫难堪。
他起身，认认真真地问：“骗我干什么？”
“走不动了不行吗？”她怀着怒气，撞开他往前走。
何长治站在原地，左右一看，刚才她所站定的地方，是个巧妙的小型十字路口，绝佳的逃跑路段。
思及此，他不禁莞尔，走到柳杏儿身边：“你是想跑路吧？”
柳杏儿不说话，但发红的耳朵将她出卖了。
何长治不揭穿，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张遥最近怎么样？”
柳杏儿瞪向他：“这话难道不应该是我问你吧？”
最近几日，杨丹几乎不怎么回客栈，全程跟在他师傅身边，只剩下遥遥一个人。三日前，绿裙将遥遥接到李府。柳杏儿知道这是何长治的主意，但又不能不答应，李家说到底不是凶狠毒辣的人，遥遥到了李府会更加安全。
她如何不知道这看似不着边际的一问，不过是提醒她要老实一点？
何长治点点头，道：“你放心，李家是有头有脸的大户，总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女娃。”
柳杏儿想到自己初到李府，李宝莲便给了她一个下马威，惴惴道：“李宝莲会不会为难她？”
“我已经交代过了，你放心吧。”何长治看着她，“宝莲虽然是被家里宠坏的大小姐，可是心地不坏。”
柳杏儿心道，你的话，李宝莲自然是会听的。
“你又在想什么歪脑筋？”
杏儿摇摇头：“我只是好奇，凝脂玉露这样珍贵，为什么你会随随便便拿出来？这一次我受了腿伤，用它，勉强还能说得过去；可是上一次，不过是留下几个巴掌印，修养几天就没事，为什么还要用？”
“兵贵神速的道理不懂？”
柳杏儿不明白，二者有什么关系？便驻足疑惑看向他。
何长治刚要张口，忽然伸出手臂将她一把捞在怀中，二人猝不及防紧贴在一起，眼看杏儿要瞪圆了眼睛发怒，何长治当即开口：“当心！”
回头一看，正好一个卖海鲜的小贩推着小推车快速走过。
何长治道：“你当然可以等它自己痊愈，可是我等不了。你别说耽误一天，哪怕是一个时辰，对我的计划都有可能产生影响，所以我自然会给你用最好的东西。”
想到刚才他欲言又止的话，杏儿真心问道：“可那是你战场上救命的东西。”
何长治脚步微顿，忽然大笑起来：“大丈夫死有何惧？战场上瞬息万变，真正冲锋的战士，哪怕鲜血流干、骨肉分流，但凡能够直捣黄龙、杀敌马下，区区性命何足挂齿，更莫要说什么伤口不伤口了。你见过哪一个场上的将士，受了伤立刻给自己救命的？不都是拼着一口气、三尺血，浴血奋战的吗？”
柳杏儿不说话了。
何长治看着视野中蓝白相交的海天一线，道：“我们快到了。”
说到这里，柳杏儿十分困惑：“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萧国除却渔业资源丰富、造船技术发达之外，其他资源、技术异常匮乏、落后，比如铁矿、冶炼。临州是萧国通往卫国的重要门户港口，很多兵器武器都要借由临州运往国内。固然萧国船业发达，可船身中有些至关重要的部件也要从卫国进口，这便是为什么萧、卫两国能保持长久和平的原因。”
柳杏儿听进去了，不解道：“即是如此，你为何千里迢迢赶来临州？”
眼下，正是临州繁荣热闹的时候。既然卫、萧交好，这里已经有了飞龙将军驻守，何长治没道理再跑到这里来。如果说来此是为省亲，那便罢了；如果不是，那说明里面大有文章。
何长治是想将自己的手臂伸到临州，还是压根不放心赵飞龙的能力？
前者似乎不太可能，何长治的主场偏向于卫国都城以及卫国北方一带，除却定安这个权力政治中心，剩下的都是一些重要的边境城市，一旦失守，可不仅仅是个人的前途，恐怕整个卫国都将不复存在。
从何长治来到临州所做的事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此刻，何长治看向她，刹那间周身泛出戒备的气息，眼神中闪过寒光，夹杂着试探的意味，射向柳杏儿。
柳杏儿当即便知道，有些话她是问不得、他也绝不可能对她说的，便主动岔开话题道：“你有没有发觉，临州城的脉络非常奇怪？我们刚才从主街道走来，越往海边走，轮廓似乎越发收窄，就好像半座临州城是突然延伸到海里面的。”
何长治的目光温和了不少，柳杏儿知道自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便认真将自己的发现告知于他：“方才我在醉翁楼上俯瞰整个海岸线，发觉临州的轮廓十分刻意，并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好像被人往海中平白延伸了一道弯，实在是怪异。”
“我在边境驻守的时候，曾听到过赫巴的一个传说，”何长治道，“传说这个世界本就是一体，不管是卫、萧、赫巴，还是云州、极目之境等等，千百年前都是一个整体。更有传言，在赫巴千里黄沙的掩埋之下，有一卷记载了天地万象奥义的石书。有无数窥探秘密的人，想要前往黄沙大漠一探究竟。”
柳杏儿听之，尤为震惊：“这是真的吗？”
何长治摇头笑道：“都说了是传说，传说就等于放屁！”说罢，快步往海边的商铺走去。
柳杏儿对着他背影直挥拳头。
临州的港口有些特殊，这里酒铺食肆并不多，卖兵器的倒是不少，甚至还有一座非常大的库房。不过几乎没有私人主导，多是官家在经营。
何长治一路走过去，有船具铺、饰品铺、海产品铺、渔具铺，最多的还是大大小小的兵器铺子，大小有差、工艺不一，实在值得一看。
只见何长治在简单逛了几个铺子后，停在了一家刀剑铺子前。他自上而下，逐一扫视，因为本就是上阵杀敌的人，自然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
那铺主道：“公子可有相中的？”
何长治道：“可有上等货？”
铺主笑道：“瞧您说的，我们这可都是官家主营，件件不俗啊。您看看对面，那可是萧国，每年从咱们这里进口多少兵器武器？如果都有问题，那人家能不闹腾吗？”
何长治再度细看，柳杏儿在旁问道：“你是想来这里寻找点什么好货不成？”
“没错，你觉得如何？”
柳杏儿轻“嗯”一声，便不再说话，退开两步。
何长治放下手中长剑，只听一声脆响。
他跟上去，道：“有什么不妥？但说无妨。”
柳杏儿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那铺主的视线，赶忙转回来：“我自非行家里手，但世间万事皆有相通之处。厨师烧火做饭，需要有趁手的菜刀；织工纺纱织布，需要有合适的针线和织梭；书生读书习字，一杆好笔、一块好墨大大助成。将士选择兵器的第一要务，定然是为了上阵杀敌，那便需要这兵器在保证锋利的情况下，方便使用。就重量来说，如果太重，场上会极大消耗兵士的体力，还没来得及杀敌，或许己方已经身疲骨乏了；如果太轻，对敌的杀伤力不够，可能会极大降低杀敌的力道，这也是不可取的。方才那些兵器，瞧上去还不错，做工似乎精良，可是你方才拿起又放下的片刻功夫，那脆生生的响声，便暴露出那把长剑质量太轻。照方才铺主所言，恐那铺上的十有**都是劣等货。”
柳杏儿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话，过后才想起来，眼前人身经百战，自己是班门弄斧了：“我...我就是瞎说的。”
何长治却极为肯定：“并非‘瞎说’，真实情况便是这样。”
柳杏儿不解道：“这不是明显的以次充好吗？萧国的人不是傻子，这样难道不会引起矛盾吗？”
何长治看着远处无边无际的海面，泛起沉思：“是啊，他们不是傻子！”
柳杏儿问道：“临州负责兵器管理的是谁？”
何长治反问：“当今临州的守城将军是何人？”
柳杏儿大惊失色：“你是说赵飞龙？可是他这样偷工减料，故意将这等低劣武器出口至萧国是为了什么呢？我瞧着赵飞龙不像是此等中饱私囊的卑劣之人，可若不是为了金银钱财，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何长治的语气凉了凉，略带不满道：“是人是鬼、是黑是白，岂是你瞧能瞧的出来的？”
“我......”柳杏儿不知道哪句话又惹他生气了，闷声道，“所以，你这次来便是想查清此事？”
何长治刚要说口，身边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一个打扮极为普通的男子。此人低着头，恭敬垂首，道了一声“公子”，显然是有事要报。
柳杏儿心中一惊，这人是一直都跟在她们身边，还是突然而至，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发觉？
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连带吹在身上的海风也让她起了鸡皮疙瘩。
柳杏儿面向大海，眼角余光却时刻注意着那人向何长治禀报着什么。他们说的话并不多，但柳杏儿注意到那人说完最后一句，何长治脸色立马变了，哪怕他极力控制，她还是看出了他满面的震惊和愤怒。
她赶紧收回目光。
果不其然，何长治回来后，一张口便道：“我现在有点要事处理，你在这里等我。”
柳杏儿早已猜到，故作吃惊道：“又有急事？要离开多久？不如我自己先回去吧！”
何长治看着她。
柳杏儿赶忙说道：“好了好了，你去就是了，我在这里等你。”
便是这片刻的功夫，方才那个像风一样突然出现的人，竟然神奇般的消失了。
方圆几里，无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