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歉疚

柳杏儿站在李兰花跟前,像一个孩子一样,委委屈屈。

许久不作声的贺擎天移到柳杏儿面前,宽背遮住她,带着紫红色的掌印,对李兰花开口:“好,就算我抓了你的鸽子,你想怎么样,直说好了!”

李兰花却只是冷哼一声,视线越过贺擎天,打在柳杏儿瘦弱的身躯上。

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

——没来之前,李兰花想,这一次一定要让柳杏儿吃点苦头。再不济,也要让她分出一星半点来的吃食来。

可是现在,她该说的、该动手的,已经说完、做完。

彼时的笃定,现在变成了心中空落落的一片地方。

张生离开并没有多久,可李兰花却觉得像是过了好久。那片空茫之地是他和张生仅有的温馨回忆。

面对柳杏儿的不知珍惜,李兰花怎能不怨恨?

然而,斯人已逝,李兰花所有的纠结,注定不会有结果了。

李兰花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又停下来,道:“柳杏儿,你真厉害!”

柳杏儿水雾般的眼神看向她离去的背影。

李兰花跨出院门,张民倒提着一只鸽子跑来,道:“我听人说,你来嫂子这里了!”

李兰花目光一凛,道:“嫂子嫂子,你喊的真甜啊!”

张民嘿嘿笑道:“没办法,那是我大哥的人,我总得放尊重点!”

李兰花啐道:“贱相!”

“奇怪,里头怎么那样安静?”张民探身瞧去。

李兰花道:“看什么看?再看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张民只好赔着笑,道:“娘子,别生气。你看,昨儿个咱家的鸽子不是跑了吗,我今天出去找了一圈,发现这畜生跑田里去了,也不知道吃了什么,直接被噎死了!”

李兰花低头看一眼那只被撑死的、翻白眼的鸽子,平静道:“看我不宰了它!”

张民慌张道:“你要宰谁?”

李兰花一把夺过张民手中的鸽子,阔步前行,道:“你再不回家,我就宰了你!”

李兰花二人的声音逐渐消散,不多时,院子里便静了下来。

孩子们站在一旁,静默不语;李兰花也不敢回头,贺擎天脸上的鲜红,让她挪不动半寸脚步。

只听得见的风声吹着场院中的细碎沙石,簌簌地!

“娘!”遥遥不知何时靠近身边,小声唤道。

柳杏儿从失魂中回神,强自展颜。

“小天哥回屋了。”

柳杏儿这才敢将目光移转,贺擎天果然离开。她偏头看了看,屋内并没有贺擎天的身影。

“娘,你赶快吃点饭吧!”

“知道了。”柳杏儿摸摸遥遥的头,想了想,又叮嘱道,“你跟哥哥们出去玩一会,娘用完饭自个收拾!”

遥遥眨眨眼,并未回答,虎子和羊蛋子这会也凑过来,三双眼睛齐齐看向柳杏儿。

柳杏儿苦笑道:“怎么这么看着娘?”

遥遥抿唇,虎子目光低垂,只有羊蛋子开口道:“婶子,你不喜欢小天哥吗?”

“怎么这样问?”

“我和虎子、遥遥都很喜欢小天哥,就连三儿也经常会在小天哥怀里乐乐呵呵。”羊蛋子说完,另外两个孩子重重点头,羊蛋子又接着道,“你如果你喜欢小天哥的话,就不要把他留在家里了。”

柳杏儿无奈,道:“婶子没有不喜欢他。婶子待他跟你们一样,婶子把他也当做亲人。”

羊蛋子疑惑,道:“那为什么你要帮别人对付家人?”

虎子也有些不开心,附和道:“娘,你今天为什么要帮助兰花婶对付小天哥?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不管他有没有抓兰花婶家的鸽子,你都不应该这样。”

遥遥上前一步,道:“娘,小天哥今天好可怜!”

“娘只是......”

柳杏儿看着孩子们隐忍的小脸,想要解释,自己只是不想贺擎天和李兰花起冲突。李兰花不是好相与的,万一出了什么事,吃苦头的只会是贺擎天。

她当时那样做,是想保护他。只是她也没想到李兰花会出手,事有变化,她如此做,绝非本心。

然而个中曲折,不是三两句话就说得清的。

柳杏儿叹息道:“是,这件事是娘做的不对,娘不应该让小天哥受到伤害。”

遥遥仰头道:“娘,那你去屋里好好跟小天哥说说,好不好?小天哥已经没有家了,要是他离开我们,他要去哪里呢?我们都很舍不得他,不想他离开。”

羊蛋子和虎子齐齐道:“我们都很喜欢小天哥!”

曾几何时,虎子还对贺擎天略有不满。朝夕相处后,现在已然接纳了他。

柳杏儿笑道:“孩子们,你们放心,娘会跟小天哥好好说的!娘答应你们,小天哥不会走的。”

三个孩子听到柳杏儿的话,欢天喜地地跑出了院门。

喧闹过后,柳杏儿却迟迟不敢进屋。

犹豫间,一阵啼哭声响,柳杏儿连忙进屋。转头一看,贺擎天已经躺在床上,他侧着身子,只留下一个清瘦却硬朗的轮廓。

那侧脸高高肿起,青紫一片,实在醒目。

此时他正一边哼着好听的调子,一边轻拍着三儿。三儿哭了两声,很快安静下来。

柳杏儿站在原地看了看,转身出了门。

贺擎天哄完孩子后,竖起耳朵听动静。

孩子们在院中和柳杏儿的对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方才哄三儿的时候,她明明感觉柳杏儿进了堂屋,这会为什么没有声息了?

停顿半晌,贺擎天装作不经意回头,近旁果然空空如也。

贺擎天地心情顿时低落。

说好的道歉呢?

真是一个狠心的女人!

他这样想着,眼神中便流露出一丝寥落和惆怅。适逢柳杏儿抱着几株兰草进门,她轻声开口:“小......”

话没说完,“天”字就这样断在口中。

她正好撞见贺擎天盈满的失望和伤心,那低落的心绪被他脸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无心放大,让柳杏儿无限内疚起来。

贺擎天转过身,闭上眼睛。

柳杏儿迈着步子,一步步靠近。

贺擎天感到床轻微下沉,继而便听到轻微地吱呀声,那是柳杏儿坐到了床边。

“对不起!”柳杏儿柔声开口。

贺擎天一动不动,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柳杏儿定定看他,不见回应后,也不再开口,只专心致志地将手中的兰草碾碎,放在纱布中缠好。

“你的脸伤得很重,我找了半天,只找了些兰草,敷上吧,多少会管点用。”

贺擎天还是没有回应。

柳杏儿等了片刻,往前挪了挪,将兰草涂在贺擎天脸上。甫一触即,贺擎天鸦羽般的睫毛便颤了颤。

柳杏儿赶忙停手,道:“是不是很疼?”

贺擎天再也装不下去,睁开眼睛,却仍将半张脸侧开,道:“不疼,你见过哪个馒头会痛!”

话中的埋怨,柳杏儿不是听不出来。

“你忍着些,我会轻一点。”

贺擎天“哼”了一声。

柳杏儿见他只是嘴上厉害,身体倒是实诚,便知道贺擎天并没有真的往心里去,于是更加放心地给他上药。

仔细上完一侧,她吩咐道:“你把脸转过来。”

贺擎天沉默,许久后才道:“剩下半张脸不用上药了。”

“为什么?”

“不想上了。”

“为什么不想上?”

“我喜欢特立独行。”

“我看你是嘴硬还差不多!”柳杏儿毫不客气回复,心中只道是贺擎天还对她颇有怨念。

贺擎天被她搅得实在烦心,于是敷衍道:“我怕疼,不行吗?”

“刚才半张脸都过来了,这半张,忍一忍就好了——你放心,我会很轻很轻的。”

贺擎天胸腔起伏,实在不甚烦扰,一把坐起。

因怕惊吓三儿,只得压抑道:“你听不出来我只是想找个借口吗?我这脸都被李兰花扇成猪头了,怎么好意思见人?”

柳杏儿在他的控诉中,终于看清了贺擎天此刻的面孔。

她微张口,眼睛瞪大,全副心神凝聚在贺擎天全非的面目之上。

贺擎天天生一张极具轮廓性的脸,刀削斧刻一般,甚少在人前展露出虚弱来。此刻他眉眼如旧,双边脸颊煞是突兀。若是单单瞧了这形态,实在同猪头无异。

然而面前的人是柳杏儿。

贺擎天见她久久不语,不悦道:“想笑就笑,千万别忍着!”

柳杏儿想要微笑,却在嘴角扬起的一刻,落下两行清泪。

贺擎天眨眨眼,忽然手足无措起来,张皇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杏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抬起手被抹掉眼泪,胡编乱造道:“眼睛进沙子了!”

“鬼扯!”贺擎天毫不留情地拆穿她,“这屋子你一天恨不得打扫八百回,怎么可能会有沙子?”

柳杏儿别过脸,声音轻地像是晚间的微风,一不留神,就会从身边溜走,连个尾巴都抓不住。

贺擎天奋起全力抓住微风的尾巴,他听见她说:“对不起!”

贺擎天努努嘴,“哧”了一声。

柳杏儿干脆转过身,郑重其事地跟他说:“对不起——我知道今日你是为我好,我纵然有自己的理由,也应该换一种方式,至少不应该让李兰花打你。”

“现在知道了?”

“嗯。”

“晚了——都肿成这样了!”贺擎天气呼呼地指着自己的猪头脸,翻着白眼道,“你就说怎么着吧?”

柳杏儿盯着他,忽然没头没脑地笑起来。

贺擎天越发猜不透她了——方才她流泪的样子不像伪装,情绪也都是从心而发,何以现在自己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她又开始欢笑?

柳杏儿知他有惑,抿唇道:“你见过马蜂窝吗?就是那种很毒很毒地马蜂,它们有黑色地蜂巢,就像西瓜一样大,遥遥挂在柳树尖尖上。”

“当然见过!”

“那你见过那种短毛小狗吗?”

“废话,土狗不是到处都是吗?”贺擎天被她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问的心中发毛,颤道,“蜜蜂土狗同你莫名其妙地笑之间,有什么联系?”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养过这样一只小狗,有一回村里人锯树,弄掉了一个小臂长的马蜂窝,正好扣在狗头上。那小狗费了半天劲,才摆脱马蜂,结果头和脸就肿成了......”

“——猪头?”贺擎天替她回答。

“是馒头!”柳杏儿引用他自己的表述,眼睛又浮上笑意,道:“你刚才那副样子,就好像那只被马蜂叮了的小狗!”

贺擎天偏头想了想,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于是问道:“我刚才哪副样子?”

“就是你气鼓鼓、翻白眼控诉我的时候,”柳杏儿学着他的样子,“你说的那句‘怎么着吧’,听起来像是一只受了委屈的撒娇小狗!”

说他小狗就算了,撒娇是几个意思?

贺擎天看着她道:“你就是这样道歉的?”

柳杏儿清清嗓子道:“我只是希望你开心点!”

“谢谢哦,那我还得感谢你啊!”贺擎天欲下床,柳杏儿一把拉住。

她想,该不是他真的生了自己的气,打算离开吧?

于是惊惶道:“你旧患加新伤,不要乱动。你若是还生我的气,我现在离开便是。”

贺擎天扶额,“我只是想喝口水!”

柳杏儿这才知晓自己误解了他,忙道:“你别动,我帮你倒水。”

那脸肿得老高,平日里三两口就能饮尽的一杯水,贺擎天断断续续喝了好久。

柳杏儿心中发堵,盯着脚下,怀着满心歉意,道:“李兰花就像一个牛皮膏药,平日里,村子里的男人女人很少能从她那里讨到半点好处。今日又是一触即发的时刻,我生怕你和李兰花起冲突,你若是和她打起来,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你吃亏,李兰花更不会让你好过。”

贺擎天早已经喝完,听到她娓娓道来,一时间心中也跟着平静下来,没去打断。

柳杏儿是一个有经历、心中藏着许多故事的人,这样的人很难打开自己。而今,她愿意多说一些,自然是好的。

贺擎天受了张生的好,饶是张生已经不在,可是张生家里的孤儿寡母还在。他现在孑然一生,没办法报答张生,总要尽量为张生的家人做些什么,这也是他一直留在这里未曾离开的原因。

“所以,你是因为担心我?”

柳杏儿不置可否,平静出声道:“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前方还有一片广阔的征途等着你,你没有必要困在弹丸之地,更没有必要因为不着调的人,让自己的人生做出无畏的牺牲。牺牲并不伟大,有价值的牺牲才有意义。”

“什么事有价值的牺牲?”贺擎天问。

柳杏儿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贺擎天见她犯了难,又问道:“李兰花对你做过什么?”

柳杏儿回过神来,浅笑道:“说起来,也不是同我!李兰花跟张生自小生活在一起,张生说有一回他无意中踢了李兰花一脚,结果李兰花愣是赖在他家不走了。明明没有受伤,既没有青紫,也没有流血,甚至都没有擦破皮,她硬是在张生家里掰扯了五天。五天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走的干干净净。”

她是一个说故事的好手,贺擎天恍若身临其境。

柳杏儿不知何时已然离去,那兰草汁液被搁置在旁,很是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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