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幼宜闻言心头蓦地一跳,只当自己是听错了的,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朝陆瞻望去。
因着陆瞻的身量高了她许多,眼下又是立身在回廊内,二人中间隔着三步石阶,显得他身形更加高大,让沈幼宜不得不仰面去瞧。
阳光落在雀拱廊檐在沈幼宜的足前投下一道斑驳的倒影,亦将陆瞻的身影皆笼在阴影里,似一方染了墨色的玉,仍旧是凉薄、疏离。
只是,虽隔着一层晦色的雾潋,从陆瞻垂下的眼睑里头,那双仿佛蕴着无尽的水色的眸,皆是沈幼宜瞧不明白的模样。
正二人四目相对间,沈幼宜看见陆瞻的眉心微微动了动,而后微抿着的薄唇轻启。
“你方才吃了什么?”
陆瞻的声音有些低沉,微微上扬的尾音勾着几不可察的笑意,眼下分明还是春日里,教人听来却似沉而渐醒的夏日尘埃,轻轻扫过耳畔,亦让人心生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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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瞻不着痕迹地将视线落在了沈幼宜微微扬起了小脸上,两缕发丝迎着微风在她的腮边清拂着,映着冷冷的天光,肌肤细腻如温玉,只是似乎比平日里更白一些,也不知是否是方才与那和尚周旋,面颊上漾着两坨不大合时宜的红,似天边悬着的红日,让人莫名心生暖意。
陆瞻将视线落在了面前之人的唇瓣之上,透着红嫩的唇仿若带露微张花瓣,不曾抿口脂,却在吐息之间有一缕若有似无得果香萦绕。
他从了心,带着一点不知从何处陡生的好奇,问她。
“你方才吃了什么?”
言岂,便见她面上有一闪而过的错愕,而后垂下脑袋从袖襟中伸出一个微微握拢的小拳头,置于他跟前,缓缓将圆润细腻的指尖展开,一个金灿的小橘子就在她粉嫩的掌心安安静静地躺着。
而后抬了眸子复望向他,一双明眸更加灵动慧黠,献宝似得启唇道。
“小叔……也要吃橘子么?”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那声“小叔”落在他的耳畔,瓮声瓮气的,有些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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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崔崖悄么儿掀了眉眼望着眼前之事,他跟在陆瞻身边多年,最是了解陆瞻的喜好,见沈幼宜手中圆圆胖胖又娇小的橘子不免撇了撇唇,他方才见着了沈幼宜与张玉堂之事,自然也想明白了她入府是为着借自家主子陆瞻的势,故而眼下顺势掏出个橘子这样的事讨好之意当真是太过明显。
明显到让他一个下人瞧来都忍不住要唏嘘,陆瞻的在吃食上头素来无多讲究,用得少,且无欲,如何会要她一只无甚稀奇满大街随处可见的橘子?
崔崖正暗暗摇头之际,便见素来凉薄的陆瞻从身后徐徐伸出手落在了沈幼宜的掌心,将那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橘子接了过来。
一时间,崔崖眼眸倏地睁大,忍不住怀疑方才可是教风迷了眼睛,才看错了眼。
下意识用力地眨着眼睛,直勾勾得望着自家主子的手心,透过指节微拢的拳头,果然在里头瞧见了那个小得甚至有些袖珍的平平无奇的橘子。
崔崖咽了咽口水,只将脑袋垂得更低,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皱起了眉,凭白又生了危机之感。
毕竟跟在主子身边这些年,倘或连主子喜好的吃食都不摸不透,日后可要如何当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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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幼宜不曾想到陆瞻竟真的会将橘子接过,一时间欣喜不已,将脑中的小本摊开,在上头将“陆瞻喜食橘子”细细写下。
而后顺势道,“小叔可是要去前厅上香?”待见着陆瞻轻轻颔首,复道,“既如此,我与小叔同路。”
说罢,眉梢染了笑意,莲步纤纤上了石阶,便跟在陆瞻身后一道往前厅去了。
瞧着陆瞻行路带起的衣摆,沈幼宜忽然生出一些错觉,许是宝光寺的佛光通达,将陆瞻身上的戾气拂去了些许,让他今日瞧着不似平日那般骇人。
二人行在回廊之上,从前只道陆瞻身量高步子自然比女子大些,今日沈幼宜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倒不曾被落下多少。
待至前厅,禅堂草木,青灯佛影,厅内钟声回荡。
老太太万氏与夫人周氏正在蒲团上跪着,双目微阖,双手抬至胸前举十,模样虔诚不已。
见着余氏立身在一旁,沈幼宜便也行至一旁,默不作声地站着,余光寻着陆瞻的身影,才见他负手立在门边,眉宇微沉,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待礼毕,林嬷嬷与王嬷嬷忙上前万氏与周氏搀扶身,沈幼宜无声地福了福身,万氏点了点头,与周氏二人进了内间,至此,沈幼宜跟着余氏一道上前上香、叩拜。
待起了身,沈幼宜不过叩拜了几下的功夫,竟不见了陆瞻的身影。
心头一紧,环顾四周,才见着原陆瞻与崔崖已出了屋子,瞧样子是要走了。
心下忽地提了起来,忙跟了上去,脑中拼命想着用何样的由头让陆瞻带着她一道走。
沈幼宜迈步出了前厅,却不知陆瞻的步子竟跨得那样大,三两步下去距离却越来越远,慌忙开口。
“小……陆、大陆人……”
沈幼宜将差点脱口而出的“小叔”二字咽了回去,见陆瞻停了步子,心下才一松,继而快步上前,“大人是要下山么?”
沈幼宜微微抬起头,因着方才步子迈得有些大,眼下气息微喘,与陆瞻四目相对,待见着陆瞻点了点头,复又开口将方才临时想得由头支支吾吾地说了出来。
“大人可是要回了?可、可否带我一道下山?我……我不大舒服。”
语毕,仿佛是因为心绪,慌忙便垂下了脑袋,她甚至能感受到将视线落在她头顶的陆瞻在此刻微微蹙了蹙眉。
沈幼宜是有一瞬的后悔的,想要讨好于他另他不再疑她不再试探她明明有许多方法,为何要选在今日用这种突兀的理由跟着他。
但很快,沈幼宜便又想通了,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错过了今日,以后不知要用多少个橘子才能讨得他的好。
想罢,沈幼宜复抬起头,对上陆瞻深邃的眸子。
陆瞻不曾开口,倒是一旁的崔崖站出来朝沈幼宜作揖,“沈娘子有所不知,圣上召见,咱们大人眼下要进宫去,怕并不顺路。”
闻言,沈幼宜一眨不眨地望着陆瞻,眸光真诚无比,启唇道,“来时不曾用什么吃食,一路上颠簸有些晕车,不知为何在山上总觉有些喘不得气一般。”
一句话沈幼宜说得半真半假,在刚发现自己重生时,她定然想不到,在不久后的今日,竟已然敢开对着陆瞻说谎,因着紧张,藏在袖襟内的手紧紧握着,在掌心落在一个个小小的月牙印记。
少顷,沈幼宜见陆瞻仍不松口,下意识低了声线道,“劳烦小叔了,好不好?”
沈幼宜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地恳求,只是尾音微微上扬,落在陆瞻的耳边,倒似是撒娇一般。
眼见着陆瞻眸光清冷地默了良久,方点了头。
沈幼宜眉眼间又陡然染了欣喜,自然不曾瞧见一旁崔崖舌桥不下的模样,只是忙朝陆瞻福身道,“如此,劳小叔候我一候,我去与老太太禀一声。”
说罢,转头便朝前厅跑去,至门槛前,见着厅内立身站着的余氏,沈幼宜下意识慢了步子,朝余氏点头当作是见了礼,才入了内间去寻万氏。
因着先头来时路上沈幼宜面色就不大好,故而眼下开口说要先行,万氏只有心疼,交代了几句回府后好生歇息,便应下了。
薄娘按理是要跟沈幼宜一道的,但想着陆瞻会遇刺之事,沈幼宜只得寻了陆瞻只有一辆驾乘的由头,让薄娘待在宝光寺,晚些时候与王嬷嬷一道回。
至此,沈幼宜一人跟在陆瞻后头,出了宝光寺,沈幼宜先上了陆瞻那辆铜顶横格三乘马车,而后陆瞻才入内,就坐在幕帘处。
崔崖驾车极稳,只听得一声“驾”,马车便动了起来。
马车的内壁皆缝了好些软垫,隔音很好,外头的声音不大能传进去,只是这般的话,所有的动静在车厢内便被放大了好些。
譬如眼下,沈幼宜的呼吸声。
原本宽敞无比的车厢,因着与陆瞻一起,莫名显得逼仄起来,与他呆在同一个车厢之内,上一回还是入宫那日,想起那日醉酒,沈幼宜蓦地有些脸红,她其实记得不大清楚,但是从陆瞻的嘴里再听一遍,俨然同凌迟一般。
沈幼宜下意识摸了摸微微发烫的面颊,可跟前的陆瞻许是听见了动静,回过身朝她望来。
瞬然,便将沈幼宜捂着脸满脸通红的模样皆瞧尽了,随即眉宇微沉,“又晕车了么。”
沈幼宜眨巴着眼睛摇了摇头,陆瞻瞥着她的模样,屈了指节轻扣了车厢两下,“笃笃”两声,马车忽然便慢了下来。
至此,车厢内恢复了静默,因着不知晓陆瞻究竟何时会遇刺,一颗心提吊久了脑袋有些发闷,沈幼宜为了一直提着精神便想寻些话头来说。
“听院子里的人说,小叔得了监考的差事,好生厉害。”
语毕,陆瞻不过是微微侧过身朝她睨了一眼,面色沉沉若水,旁的一句都不曾说。
沈幼宜上辈子在大理寺的大狱中见多了不苟言笑的陆瞻,眼下自然不见怪,兀自开口道。
“先头我在禹州时,府中曾有一门客,今年也要应试呢。”说话间,沈幼宜眉宇上隐隐有骄傲之色。“我幼时曾听父亲说过,春闱分三试,一回比一回难,至最后,只有三人能登一甲子榜。”
“我那门客才贯二酉,想来甲子榜上——”
想到张玉堂,沈幼宜絮絮而言道,仿佛打开了话匣,只是话还不曾说完,便被陆瞻一个侧眸骇住了。
他其实并不曾恶言,只是眉眼间的冷厉让沈幼宜下意识噤了声。
少顷,她看见陆瞻启了唇,一字一句对她道:
“沈幼宜,慎言。”
记忆中,陆瞻好像是头一回这般唤她,字字清晰,车厢内的气氛在这一瞬凝结。
沈幼宜连呼吸都忘却了,只是睁着一双杏眼,眼前的陆瞻仿佛与记忆中的那个人开始重叠。
她后知后觉的想起,与她同坐车厢之人就是上辈子大狱中随意剥人皮之人,不能因着他跟她讨了一个橘子,便生了错觉,以为他是个性子好相与的。
只是,沈幼宜垂了眼眸心下腹诽,方才还好好的,翻脸也忒快了一些罢。
正这时,马儿嘶鸣声响起,马车在一阵颠簸后倏地急停,沈幼宜心头“咯噔”了一下,还不待反应过来,便听见外头的崔崖急声道:
“大人小心——”
下一更在中午12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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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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