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现代高中生祈祷世界毁灭是常态,但高尔森艰难地克服了这一诱惑。
在采访下一位候选人之前的准备时间中,成香五需要去造访位于南郊监狱,以确认秦子西的现况。
位于森湖市南部郊区的监狱不仅收容该城市内的罪犯,因其优越的地理位置与那如城市气质般的惰性,它同样用于收纳周围几处城市产出的非特殊重刑犯,人多不说,面积堪比公共大学城。这里的安保人员多为终身制,来自多个地区并住在宿舍内,定期轮班。
乍一看站外头的和里头的区别也就服装而已,这一评价来自于小弗。
“那么你知道那秦子西的具体出狱日期吗?”小弗问道,她讨论未成年不宜讨论的话题没避开后座那高中生的打算,当然是故意的。
“这两天。”成香五也没太在乎,“这种事问守卫就可以。”
显而易见,高尔森这才意识到这辆车开往的是监狱。她在后座直起身好几次,最后还是靠了回去。
“可惜。”小弗叹气。
为防止无驾照司机被盘查,除成香五本人外的所有都停在了监狱大门近一公里之外的一处车站广场,本人下车步行前往目的地。步行约五分钟后脚下的路就没了砖,石路人车共用,凹凸不平的一点五车道两侧有野性绿化带,长草偶尔探出自然区,灌木和高树生得茂盛但一点没有给行人遮阳的意思。
现在想来,她并非第一次走过这条左右两侧的绿色茂盛得刺人的路。许久以前,那政府指派给她的律师曾经带着她走过这里,冷着脸说是要给她一个交代。但最后的交代与那律师说的话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条很长的路和走的很快的人,以及变得有点磨脚趾头的旧鞋。
那就是上一次,第一次,倒数第二次,但这次她不用走进去。
监狱大门处的警卫拦住了成香五,她出示身份证,说明情况并道出了自己的目的。警卫打了个电话就告诉她消息,明天上午,秦子西不会被允许靠近她个人住址十公里以内的区域。更具体的细节信息问不到。
成香五点了头,道了谢,带着些关心与同情离开了那扇看着就又烫又重的大铁门,以及怎么也看不到头的围墙。
回去的路很短。
车上,不知为何空气过于安静,成香五不明所以地伸手打开了空调,出风口迅速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冷气带着些灰尘在车内空间循环流通,按理来说人的心情是会舒畅点了。
“请问你的理从何而来?”小弗问。
“怎么了?”成香五回头问高尔森。
“…没什么事,开了空调凉快多了哈哈!”高尔森开朗地说,成香五心想这高中生肯定不知道自己真笑和假笑区别巨大。
她没说什么,系好了安全带,但司机没有出发的意思。
“…怎么了?”成香五问司机。
“瞧我这记性,我当然是司机,这车上难道还有谁能负起撞死别人的责任吗?”小弗微笑着说,“我不是司机还能是什么角色?压榨可怜高中生的邪恶外国谜语人吗?”
“嘿嘿。”高尔森小声地笑了,并迅速假装自己没呼吸过。
“是啊?”成香五疑惑这人在自我介绍什么。
“…瞧你这话说的。”小弗莫名有点得意了起来。
邪恶外国谜语人司机启动车辆,成香五看着窗外逐渐没去视线末端的小叶长藤灌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找出那人的具体住址。
“秦子西出狱后的下落可不算个难猜的谜题。若是不出意外他本就是个无业游民,除了监狱以外他也就只有自己家能稍作歇息了,更别提他还有个孩子。”小弗开口说。
高尔森想起谢无常之前的说法,心里也有了些猜测。
“我本就没打算杀他孩子。”成香五说,“妻子也是。”
“虽然我并没有在表达这个意思,但即使因他而死的人有两个,你也只打算补一个吗?”小弗问。
成香五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知道这人并不认为那秦子西是真凶,所以由她提出的补不补的问题根本就不存在回答的必要。
“不过,现在他的孩子也算是提前被补进这因果的窟窿里去了,该说天命难测这种站在道德制高点时才能有效的安慰语吗?”小弗继续说,继续加形容词。
“…他的孩子,也是我的同学之一吗?”高尔森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了。
“是。”成香五应到,但也没更多把这高中生拖进她私事里的打算了。
当然,高尔森就没那读心的本事了,她扒上副驾驶座的肩膀念念有词,“我的同学里姓秦的有好多个,但我记得有个人是没有——”
“森森,这件事与你无关。”成香五从后视镜看了过去,“坐好。”
“…噢,抱歉。”高尔森迅速地缩了回去,“我只是听了那谢无常说的东西,我想她都能认同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好否认了,虽然警察很讨厌但价值观一般都很符合常理,所以,我。”
“哼哼,你香香姐在人头价值观这方面可是专业的。”小弗笑了笑说。
“你给她说了我的事?”成香五问。
“没——”高尔森又扒回来了,“我就是好奇我们为什么来监狱嘛,然后弗弗姐说让我自己问你,我这不是旁敲侧击了一下嘛,但姐你不想说咱就不讨论。”
“坐好,系好安全带。”成香五说。
“怎么这么不信任我呢?”小弗苦恼地说,“无论是作为司机还是合作伙伴,我以为我的履历已经足够说服你无条件信任我了才对。”
成香五没话好说,对两边都是。
“别呀。”小弗从后视镜看向高尔森,“来谈谈那位同学吧,不谈细节内容,我还是很好奇那位明日准死者的背景故事的,现在不讲就没机会喽。”
但成香五不想知道,本来她要做的就只有追过去杀个人,如果这件事真有隐情那她要做的事就多了起来。她看向左侧,小弗当然是像个好司机一样目视前方,她正过头,没再说什么。
“那我说啦?”高尔森抓着安全带看了看前排两位。
“请。”小弗说。
森湖二中一年级三班有个身上总是不太好闻的学生,名字叫秦乐,乐器的乐。她不会任何乐器,也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专长,成绩也就一般,而家庭情况从味道上就能闻出来,不太好。每个班上都有那么几个不太好的学生,或主动或被动,校医务室老师会帮着剪指甲剪头发,但更多就得靠家庭努力了。
鉴于森湖市的惰性,她的同学并没有主动去给她找过多少麻烦,但也没主动去找过她,或和她说话,或问她,你怎么了?森湖二中是十二年制,秦乐的第十年是她作为学生不太好的第十年,也是最后一年。
高一开学,她似乎变得好了一些,脸上笑容多了一点,作业写的认真了一点,身上的校服也有了肥皂的香味和痕迹,她解释过是自己洗的,没洗干净。
于是大家这才知道那怪怪的味道是她衣服洗了拧不动,拧不干,挂在那挂多久都没法变干,之后莫名其妙从有点香变成有点臭。她的家庭没法努力,她的家庭偶尔不完整。
无论如何,有人与她聊上天了,她说自己的爸爸要回来了,但不说以前是去了哪,就说每年寒暑假才回家。她妈妈在她入学小学后去了大城市打工,把她寄养在有点老年痴呆而且越来越严重的祖父母家,她偶尔还得照顾两个老人。
秦乐就这样小心翼翼又窘迫地活到了她以为终于可以开始走向新生活的日子,然后春游日到来,她没再回家。
“我们不是一个班的,但她和我说过一点她的爸爸,就在那天。她挺开心的,因为她说自己第一次去游乐场。”高尔森说到这里时顿了顿,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道,“她说,她记事起爸爸就不在身边,但妈妈说爸爸去挣钱了,等他回来她们家就能过上很好很好的日子,会在她妈妈所在的大城市买房子,会送祖父母去很好的医院,会带她去游乐园。”
成香五扶住自己的额头,现在谁都听得出那秦子西是个给别人带薪顶罪的了。
小弗的嘴角倒是越来越翘。
后座的高尔森没察觉到这一点,接着说,“现在想起来秦乐她以前其实偶尔有过一两次很奇怪的表现,像是在家长会时,她不给家里人请假也不给老师解释,就硬说家里人会来只是迟到了。运动会时她带了好多吃的,自己吃不完也不和她班上同学分。学校体检时她硬说自己家有什么什么宗教习惯不能给外人看牙,之类的。”
叙述言辞间有怀念与唏嘘,她倒也没刻意往秦子西的身上谈,毕竟她与这位同学本人都不太熟,与其家长更是根本没有过交流的机会。
“你说自己做过调查,有和那两个老人谈过吗?”成香五问左边那笑嘻嘻的人。
高尔森也有些好奇地看了过去。
“哦,那两位老人在我上访前已经去世快一周了,还是我用她们家电话报的警。”小弗像是才想起还有这事一般随意地说,“上世纪末修建的石灰墙密集高层住宿区中不直接透光的一间三居室,门没锁。我入户时,一具年约70的女尸面朝地面躺卧,双手趴伏,头朝入口,应该是摔倒姿势,肉眼可见尸体略微汤化。一具男尸位于功能应该是主卧的房间内堆叠大量布料的床上,仰卧,尸体同理,嘴边有溢出食物残渣。屋内窗户紧闭,高温高湿度,蚊虫密布,用餐区桌上留有大量食物,新鲜度不一,但我确认时均有腐烂迹象,其中部分与男尸嘴——”
“呕——”高尔森的呕吐打断了小弗如朗诵般的第一尸体发现声明,司机嫌弃地从后视镜确认,在发现她没真的吐出点什么后又把视线收回了。
“如何,五香大杀手。”小弗看向成香五,面含期待和讥讽,“要给这位刚出狱就一无所有的秦子西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可是成香五真的不在乎啊,这让她怎么回答。
“哈哈哈——”小弗笑得几乎难以握住方向盘,“就是这个,就是这把一切筹码都堆砌到一起后才发现承重层是空心的急性恐高感,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啊五香!”
大笑者如要推倒扑克塔般克制但跃跃欲试地抚摸方向盘,干呕者如被拖行的待宰羔羊般紧握拖行绳蜷缩在后座,无话可说者如无人致电的空白广告牌般恒久不变地顿在窗边,带着这样的填充物,黑车赶在下班高峰期前回到了森湖市市区。
就成香五的自我回应,她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行动计划,也就是说她依旧准备在明天上午杀死秦子西本人。
从方才获取到的信息中剔除部分无用的,她注意到,秦子西作为森湖二中案受害人之一的直系亲属或许会主动被动与警方接触,这才是她需要在意的地方。现在那受害人的双亲之一不一定在森湖市内,那么双亲中的另一个又怎么能不显眼呢?
但同理,若他这时候死了,那可用于推卸责任的目标便也已经摆在了那里,毕竟森湖市是个小城市,会杀人的就那么几个。根据前情提要,或许她得考虑把那人的头砍下来。
“哼。”小弗神秘地笑了一声。
下车后高尔森便一直沉默不语地蹲在一边,不知是因为晕车还是晕车内氛围。
日将倾,下班时间到。
高尔森与她妈妈在公司地下停车场的角落里相遇了,距离与其爸爸谈话半日之后她依旧没喘过气似的,只是精力不足一样地站在那挡路,几次张嘴都没开出一个字来,也没抬头去看对面人的表情。
森湖市是个小地方,开车上下班的人不多,停车场空荡荡。
“你,是想和我说什么吗?”那女人终于是率先开了口,她疑惑地看了高尔森几眼后就开始左右打量,力图寻找一个高中生模样的人工作日下午站在这的理由。
无果,天知道她为什么还在这,又是来干什么的?
“…你确定不记得我了?”高尔森低着头问道,她的声音有些轻,但是停车场也没别的噪音了。
“我应该是没遇到过你的。”女人点头,“不过我孩子和你长得挺像,你比她瘦好多。”
“哈哈,那医院只给我吃杂粮饭,谁要吃那玩意啊。”高尔森忍不住就笑了。
“口感不也挺好?加了糖就是你们小孩子爱吃的八宝饭了。”女人摊手。
“那哪能一样!”高尔森不满,但又沉默了下来,“你看了我,有什么感觉吗?有没有什么冲动,头晕脑胀?条件反射地想否认什么,或者没法记住我?”
“…同学,我应该有那种感觉吗?”女人问。
“…我不知道。”高尔森说。
“我的孩子在几天前去世了,你是来替她打抱不平的哪路社会节目演员?因为我一个月都没去看她?”女人问。
“…你为什么不去看她呢?”高尔森问道,“她死了,你为什么不伤心呢?”
“我应该有那种感觉吗?”女人问。
“…怎么这种事情都要问我啊。”高尔森说。
“因为你看上去知道答案,你应该是觉得我该有那种感觉的,但我确实没有,也觉得我没有感觉也没事。”女人说,“有的父母就是不太在乎孩子死活的吧,只是没想到这事本人居然才是最后知情者。”
除此之外,女人还说了很多,解释了很多,“后知后觉”,“事到如今”,“一眨眼”,“想当初”之类一开口就把时间翻来倒去的词用了很多次,不知道是在向谁解释些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什么东西。但高尔森从很开始的一部分就没在听了,因为无论那是什么,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总之,就这样吧。”女人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我得走了,我丈夫还等我去接他。”
“…那我呢?”高尔森忽地抬起头,她不知道结果是否是那在角落里听着的人想要的,她想要的一直都没有听到,“我怎么办?”
“你是谁?”女人问,那表情确实是带着十足的疑惑。
“我是——”高尔森的声音戛然而止,“…妈妈…”
“…什么?”女人问,她皱眉。
“能不能,把我妈妈还给我。”高尔森问,“把我爸爸妈妈还给我。”
那女人做不到,她再次左右打量了一圈,发现还是看不到什么人后就退后了几步,高尔森没追上去,她便迅速离开了。不知多久后,轮胎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响起,她真的走了。
“原来如此。”小弗收起记事本说,“这恐怕是更加根本上的工作,仅仅是这样的刺激不会有效果。”
听着这声,高尔森略微回过了头,但腿没动,停车场高阔的空间与灰冷白光给了她沉默的余地,只要不开口,没有声音能回荡在这份寂静里。
“我可以给你一段时间表达感想和态度。”小弗说道,她一如既往地留了点评价时间。
“…哈哈。”高尔森鼻腔出气,还是没回头,她站在原地说,“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我说出来呢?”
“因为我会给你机会自己组织语言解释自己,高尔森小姐。”小弗说,“而我会使用你交给我的最终版本决定你的——”
“…抱歉。”高尔森轻声说,“我想一个人走走。”
这次谈话的时间比起中午那段长的多,高尔森也顺着停车库的车道出口离开,没管那是不是给人走的。
“走吧,体现你价值的时间到了。”小弗看向身侧阴影中的人说。
“你觉得会出事?”成香五问。
“我期待会出事。”小弗纠正,“出了事才能印证我的猜想,我们的努力才有意义。”
她一如既往地没打算剧透,成香五没说什么,起身准备跟上高尔森。
“记住,你的眼神不可落在那人身上。”小弗提醒道。
那高中生显然不是敏锐到能察觉到眼神的人,但小弗不解释,成香五也本就不靠她那靠不住的眼神追人,她随意点头,从车道离开了车库。
小弗转身上了电梯。
市区的街道被落日的临死挣扎染成了血色,人车不相上下地嘈杂。一中的部分学生们放学也会路过这里,几个成群,几个身边跟着个大人,那个说作业好多,这个说老师好烦,一群说下次一起出去玩。
她们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在这世间常理中打滚,就好像灰尘扬起蒙住眼睛,就短暂地不用对自己的前进道路负责了一样。
没考虑美感只考虑吸睛率的广告大刺刺地挤在街头,宣扬着那白姓老人的生日是个多么值得不姓白的人掏钱买些什么的日子,公交车走走停停,方型车头填平公交车不专用车道间距。这里没什么树,除了那沿路边被强行带来这被栽进土里顶起石砖的水土不服品种,就只有随便长长的斑秃灌木,那底下落着的叶子现在还没开始发脆。
有了绿化的森湖市似乎也没好看到哪去。
电线杆上帖了法律咨询广告,一半面积上,不知什么身份的伟人试图用自己的上半身肖像证明自己的实力。那之下是有偿的寻狗启示,主人愿意出两千块。再往下好像有呼吁什么什么的告示贴被两千块挡住,看不见了。
沿小路向前,河道边,这个点钓鱼的人都带着桶回去了,有几只流浪猫倒是体面地晒着太阳,见有人来也不躲,反而试图叫两声把人吓走。
没有什么需要向高尔森解释些什么,不是吗?
她就在那河道边站着,看那河对岸,她想起来她曾以河岸为背景与自己的相机一起拍过照,也是个世界暗着天还白着的时间。不是什么特殊日期,只是她饭后散步时也不愿意和那相机分开。摄影师是,哦,妈妈,用她的手机。
诶,天黑了。
现在高尔森所在的世界周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听不见任何人类发出的动静,她的视线范围内没有任何人类个体,闻不到任何人类的体味,感受不到任何人类的体温,品尝不到任何人类的味道,也感受不到人类活着的证明。
取景确认。
突然就不愿意再忍受无波水面的风搅开僵硬到令人迈不动脚的空气侵袭而来,那从上浇灌而下的天外之物是由个身披大袍的古怪存在带来的,风压迫使草木低头,但没断,因为没有确切的重量压上。由浅至深,其轻盈而稳定地在河道旁本就湿软的草地上印下一个影子,但没落地。
或许是水面波动,高尔森闻到了一股潮腥气。
那够挡住双开门框的衣袍裹住来者全身,路灯一闪,它在风里顺应光线角度变化着没个能被准确道出名字的颜色,那上方应是头颅的兜帽部分因布料覆盖也一同五光十色着,隐约透出的面孔似乎没盖面具,却也藏在阴影里,没个准确的五官出来哄骗世间。
不知从哪来的巨大家伙落在高尔森身前一米处,看那低下的头颅应该是在与她对视的。
高尔森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以这声音为开头,那巨大的身躯萎缩了起来,衣袍之下的部分透过体积感变化表达自己的行动,它扭曲挣扎着变小,最终停在了一个成年男性的身型不再抽动,衣袍也体贴地随之变化尺寸,颜色停在了略微发灰的白上,柔软的布料也显得舒适。
风停了,他落在地上,踩塌了几根草。
“你,你。”高尔森一时你不出个所以然来,见证了全过程的她也不知刚才那过程是个什么意思。
但,那“你”的对象有了反应,手部抬起,滚下的布料中伸出只指节带笔茧的手,拉下袍子遮住脸的那部分,并将不知何时覆盖其上的苍白面具揭下。那是张带着些疲倦意味,削瘦,却也总记得露出温和笑容的脸,他带着眼镜。
“小高,是我。”他说。
声音与面容都已揭晓,老观众当然能认出老面孔。
刹那间,高尔森只感到毛骨悚然。
“小高?”他疑惑于眼前人的疑惑,“怎么了?”
“…陆老师?”高尔森不可置信地说。
这张脸的主人是森湖二中高一一班班主任,陆阙。
“我还以为你不认得我了呢。”陆阙皱起眉松了口气,他向来待人谦和,皱起眉也没什么威慑力,但也因此收获班上学生的一些烦心事,作为班主任相当称职。
但作为一位死者就不太行了。
“陆老师,你,你不是——”高尔森退后一步,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对这位老师摆出这么难看的脸色,她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你在这里。”陆阙说。
但其实这一点高尔森心知肚明,她想问的其实是——
“你怎么还活着?”她问了。
“…小高,我现在很难和你解释这一点。”陆阙皱着眉,用安抚的语气说,“我们都经历了那件事,我明白你的害怕,但只有你还在这里,也没明白真相。我们实际上一直在找你,但直到现在才遇到一个机会。”
陆阙的言辞恳切,他一向很擅长给家长会开头。
“那件事”的参与者当然知道这话里打的哑谜谜底,但高尔森只觉得心跳快到她胸口发痛,怕的。她上一次看见这班主任是在噩梦之中,这之后,下一次如果还能看见的话八成也是这样了。
于是她又退了一步。
“这对你来说确实是难以接受的。”陆阙叹了口气,但又露出了安抚人心的微笑,“但你应该也意识到了吧,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已经不再有容身之处了。”
“…我,我不是…”高尔森怔愣许久,靠说话来换气。
“而我们也是。”陆阙稍微压低了一些声音说,“那是没办法的事情,抱歉。”
高尔森没说话。
“所以你应该来我们这里,至少和我们一起,从那场梦中醒过来。”陆阙伸出了手,他微笑着给予鼓励,“大家都在这里等你,小王她一直很担心你那之后该怎么办,一直想来和你谈谈。但我认为你或许会更信任我一些,大家商量后决定就由我出面来劝你。”
小王,王千秋,听着像个史官,但平时最大的爱好是把粉笔捣碎加水和成团子,然后捏成小人,这女娲预备役也是高尔森在班上最好的朋友。春游日那天她带了好多有一米长的彩色橡皮糖,说是可以随走随吃,最后这些彩色条条也作为拍照摆件充了点门面。
那只手还停在那里,像条稳定的船梯,只要扶上去就能登上一艘满载回忆的大船,船上有她的好多朋友,会接纳拥抱她,不会问她“你怎么还活着”,也不会问她“你是谁”。
但说真的,这太可疑了。
“老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高尔森问道,“那天也好,你们也好,爸爸妈妈也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老师回答学生问题是理所当然的。
“这些稍后我会一一解释的,但现在时间紧迫,我们难得找到一次机会。”陆阙将手再往前伸了伸,“先和我走吧,好吗?”
要是这件事发生在梦里高尔森说不定就答应了,但现实得讲理,先不提死而复生,她还记得刚才那自我抽搐着扭曲成现在这幅模样的巨大存在。
如果眼前的人是陆阙,那么,那又是谁?
“走?”高尔森忍不住退后一步,“要去哪?陆老师,你们之前都在哪?”
这一刻她竟然有点感同身受那墨镜刑警的疑心病,这该死的现实逻辑,害得她两边身份不做好又两头做不了好人。
陆阙突然叹了口气,高尔森的危机感当然是警铃大作。
那发灰的白袍动了。
天色暗沉,河畔路灯即使亮着也难照清被衣袍掩住的阴影部分,更别提从陆阙登场之后它就一直接触不良般闪动着。风偶尔经过,带起与影子相似但本质截然相反的黑色物质飘动,直到现在它才真的站出来表示我在这里。
黑影伸展,蔓延,以那白袍底端为起点不知何时起代替草地覆盖了河畔。夕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所带来的余晖也没了踪影,宽阔的天逐渐被一种低矮的蓝色压下,远处那透着灯光的家窗略过几道没名字的黑影,与此时高尔森脚底的那些遥相呼应。
“我会全部解释给你听的,小高。”陆阙说。
一瞬间所有地面上的条状黑影节节攀升向天,末端竟是手的形状,高尔森认得这带她上刑的存在,所有手掌如要捉星般探向半空,又在离地三米后转头向她,其手臂形成的铁笼包围了高尔森和陆阙。与呆滞在原地的前者相比后者神色自若,显然不认为自己是猎物。
此时此刻,高尔森甚至喊不出声,她的视线变暗,监狱栅栏般的背景前只有她班主任还在微笑着看着她。
天边一道银色擦过缝隙刺入监牢,穿过密集黑影丛林,没入陆阙面门,深深扎进他的额头里,黑影丛一顿,像是被打扰到了似的,队形乱了起来,牢笼出现空袭。
那白刃还残留其主人将其投掷而出时所用的,近乎捶打空间本身的巨力,在整柄刀身穿过陆阙脑部的同时,刀把还带着他的头颅后飞,迫使被连带责任迫害的身躯倒飞近三米,直到其背与那黑影丛相接,才拖在地上没了动静。
或许是因为其主人现在很头疼,黑影之手一下子没了秩序,只混乱着彼此交叠挥舞。
死而复生的尸首仰面躺倒滑落,但高尔森看向的却是那刀柄,她今早收拾屋子时见过这被随意丢在台面上的厨刀,不知道往哪放就找块布包着放在了灶台边上。
黑影无声落入包围网中,成香五握着另一把刀走向陆阙,俯身,踩着那不知为何开始颤抖的尸体脖颈处把她的刀拔了出来。
银白刀身不见血,她顿了顿,将刀一甩,转了个方向握好。
“姐!”高尔森腿一软,刚想表达自己的感谢和无上忠诚就看见那本死在地上的陆阙被多只黑手臂抓住,提起,一只手不知从哪摸来了那白色的面具给面部漏出一道黑口子的脸扣上,顺便带上了兜帽。
在如给尸体盖上白布般的程序完成之后,混乱的黑影之手逐渐平复了规律。
如十字架般双手平举的衣袍人在万千黑影肢体的托举下升空,以漆黑河流为背景,闪烁路灯光源下,那灰白色彩骤变,体积感再次扭曲着不可确认了起来。
“你往后退,去人多的地方。”成香五看着那莫名其妙飞起来的东西,皱眉开口。
“…好!”高尔森答应下来,回头向来时的方向跑去。
见其动作,衣袍之下不断变化的身躯迅速有了决断,固定为了一个比陆阙强壮许多的男人身型,那布料也逐渐泛出颜色,停顿在了一个即使在暗中也显得脏旧的深绿色,路灯照耀下油亮反光一闪而过。
换了幅内在的躯壳挥开身旁黑影,径直落地,在触地屈身的一瞬间弹跳着拔地而起,丝毫不见之前的头伤带来的影响,冲向高尔森的背影。
看着那糊影靠近得差不多了,成香五屈膝俯身旋腰横扫,脚下湿软滑腻,这一下直接被她钻出个不小的坑。
腿骨撞上铁杆,膝盖翻折的冲刺者这才发现那黑影中还有个人,在他伏地的一瞬间那黑影之手攀附其上帮忙掰正了扭曲的腿部,嘎嘣两下,他起身,惨白面具与蹲在地上的成香五对上视线,顿住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要看她,但成香五不在乎,她右手抬起将白刃横在脸前,小腿发力将自己投射向对方门面。
衣袍人不要命了似的抬其左手手臂似要挡住那抹白光,白刃划开皮肉不见血但也砍住了骨头,被砍的完全没有疼痛表现,在成香五因刀刃卡住停顿的一瞬间,敌方右臂蓄力轰击直指她太阳穴。
成香五没看,反手抽左臂格挡,其右拳裹挟风压碰上刀面,下压时指骨处传来咔咔声。
接近之后,她的的鼻尖闻到了一股腥气。
卷腹,双腿蹬出,成香五凭空转体并在同瞬间反勾右手加力,她落地时那衣袍人的左手也一同落在了地上滚了两圈,没大出血的打算。而那被她蹬飞的衣袍人在她看过去时果然已经被黑影之手托着恢复了平衡,他似乎不耐烦一般再次挥开了那些手,但因为失去左手而没保持住平衡,摇晃了几下。
这是个力气和体格挺大但没打架经验的人,与屠夫差不多,成香五判断道。
黑影之手捡起地上的左手臂向衣袍人收拢而去,成香五不打算给他四肢健全的机会,迅速欺身而上比黑影更快地贴近衣袍人的面门,右臂反手持刀向后画大圈。白光一闪而过在那肩部关节错断,下一瞬间那右臂带着些许布料齐根断开,同样没见血,但那布料却是如融化了一般,断面黏腻地向下滴落着些什么。
抽身,站定,成香五左手收刀在身后并空手刺入对方兜帽中,五指抓向藏在那下方的脑袋,顺进对方扎起的头发捏住头皮,右手举刀朝面门下刺,再次只剩刀柄,那刀尖没入面具中又从后方穿出,带下了他的兜帽,这是个脑后扎着麻花辫的男人。
顿了顿,成香五继续捏着头皮抽刀,碎裂的面具被连带着脱离面部,露出了这人差点就要从上面开始裂开的脸。
刀痕两边长眉长眼,鼻梁有痣,嘴角带疤,成香五又愣住了,许久之后她右刀画圈挥开蜂拥而来的黑影,收在身后,两只手用点力将那张脸中间的裂痕合了起来。
是这张对着她时总没个好表情的脸,杀鱼杀鸡杀鸭杀鹅时都会穿的围裙,晃荡的麻花辫,眼神不好,一次能抗四桶水,耳朵,对,两边耳垂上有耳钉。
成香五双手一松,尸首落地,黑影将其吞没其中,她小腿都被淹了却也没动。
坏了,这人是她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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