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起的泥汁和青草蕨菜根如雨幕落下,露出以腰扇遮面,目光如黠的丘山惠,以及手持白刃撤手,拉开扑步以定式随时准备暴起的史易。
白星回回看一眼断木口子,正心果真插着一柄银亮的飞鹤刺。
左黯黯亦顺着他目光瞧见,不迭四顾,喊道:“岁儿姑娘!”
只见黄影一闪,任岁儿闻声,嫌恶地骂了一句“闭嘴”,手持另一断刺,贴着绿荫行进,抽回遗留武器的瞬间,自后方突刺,两刺交叠,想以锁喉逼史易缴械。
史易对于一招一式的感悟远在她之上,每一次白刃挥砍挑穿,不同力度不同方位带动的细微声响,甚至是风的来势都铭刻在心,他轻易判断出任岁儿的位置,长刃反手下穿,自身向外拧旋,落地时接住她奋力一击。
随后,史易步子实踩,狠狠一跺:“喝——”
白刃起,带有劈山镇海之势,任岁儿双刺横杠,连连后退眼看是接不住,那史呆子又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只怕是刀落人伤,白星回左右两眼未见趁手之物,忽觑见左黯黯,当即在他背上推了一把:“快把你的宝贝拿出来?”
“宝?宝贝?”左黯黯显然不知所云。
白星回只得自个上手,把人揪过来,两指一夹,连带那块汗巾也一并摘来,趁左黯黯还未反应过来,将那只篦子扔了出去。
任岁儿正收势,两刺快速自那刃口滑出,反身滚地欲退,刀子紧追落下。就在这时,那插梳将好插在发端,迎上那刀气,在史易回身反击时,免了皮肉苦,只削落一缕发。
史易提刃站定,黄衫的姑娘伸手,接住碎成两截的首饰,目光探向那怯书生。
左黯黯躬身致歉:“对,对不住。”
任岁儿哼了一声,硬着声线说:“算我欠你个人情。”说完,她便要转身入林,自有一股高傲,独来独往惯了,似乎在座的臭男人没一个入眼,不配与其结伴。
史易却喊住她:“你不能走!”
“怎么?还想动手?”任岁儿也不怕事,立即将飞鹤刺横持胸前,目露凶悍,挑衅道,“还是说你要为他杀了我,一劳永逸?”
左黯黯红着脸连连摆手。
丘山惠将扇子一收,含笑拱手,挡在前头:“姑娘误会,史兄的意思是,这林子诡异且多险,方才便是目视不清才惹得交手,既然罢手澄清,为了姑娘的安危,还请勿要独行。”
任岁儿收了武器,却并未对他的邀请首肯,犹疑道:“危险?你是说那些食人野兽?”
左黯黯十分紧张,不假思索问:“你遇上了?”
“就你触霉头!”任岁儿嫌他,不由怒嗔,但看他个大男人耷拉着脑袋一副委屈样,又狠不下心肠,便清了清嗓子改口,“遇上还有命?我只是看到了骨头,人骨头。”
一语惊破梦中人,白星回当即也回忆起,那夜出了地穴,也曾见着不少白骨,但他偷偷看了孟不秋一眼,不好发声,便向那姑娘寻求:“任姑娘,你可能带我们去看看?”
“我为何要……”
左黯黯十指交叠,殷殷期盼。任岁儿想他身旁开口的那白衣异服少年救了自己一回,便点了头:“走吧,算是谢意,我从不欠人情。”
任岁儿引路在前,几人跟行在后。
前夜天色晚,林子又生得差不多,许多景象即便晃过一眼也很难说印象深刻,白星回惦记着事,一路走一路与记忆相和,好几次该行不行,该止不止,直往孟不秋背上撞,三番五次后,孟不秋停了下来。
白星回诚惶诚恐。
然而,后者并未冷言相讥,也未厉声呵责,而是伸出手,道:“跟我走。”
孟不秋走路四平八稳,那自己便可不必一心二用,倒是占大便宜,可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总有些怪异,白星回眼珠子一转,把从跟前走过的左黯黯抓住,大声说:“你小心些,别像刚才着了道!”
左黯黯一愣。
他赶紧又说:“算了,还是我看着你。”于是,将他袖口拽住,又扫了眼孟不秋的手,轻轻撞开,自己大臂一揽,勾肩搭背。
孟不秋没有说话,也没有将他甩出去。
左黯黯满是失落,小声嘟囔:“阿那奚,你不必为区区担心,区区不会有事,而且有史大哥他们在,还有,还有……”
白星回凑过去:“想上去么?我帮你一把……”
真要推,左黯黯又缩了回来。
白星回趁机打趣他:“得了吧,她可比那些陷阱危险多了,一个不高兴,保不准直接把你钉树上。”
左黯黯打了个哆嗦,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
白星回瞧见,也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你和任岁儿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左黯黯晃了晃脑袋,没吭声。
走在前头的任岁儿若有所感,下巴一低,微微侧目。不凑巧的是,脚下路窄,丘山惠和史易靠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彻底被挡住。
她收回目光,嗤笑一声,刚好都卢这个大护卫自告奋勇在前探路,走近时友善地点头,打了个招呼,她便随口问了一嘴:“他们说陷阱,什么陷阱?”
“唔……”
都卢没料到她会找上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应话。
任岁儿乃湘南人氏,多说汉话官腔,口音同南中七郡截然不同,好在师门中人出身不一,倒是也能听懂一些百濮话,只是说不来。而都卢则恰恰相反,他是个土生土长的盘越人,因位置与滇南相接,百濮话能说上来,可汉话却碰得少,不像天都教九部一般,打诸葛武侯统领南中后受之普及,什么都能说。
两人就这般连比划带猜,还真聊了一通,都卢将来的路上遇到的地洞埋箭和林间飞网悉数道来,顺势问道:“任,任姑娘也曾遇着?”
任岁儿摇头:“不曾。”
但她眉头紧锁,顿了顿又续上,道:“不过,我遇到了偷袭。”
“偷袭?”
他俩声音都不小,没有刻意回避,山间又清幽,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过来,尤以史易和丘山惠反应最激烈。他俩之所以会和这丫头动上手,也是因为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而那声响又不符合女子行路的轻灵,这才疑作鬼祟。
如果任岁儿便是被偷袭之人引来,或是误打误撞乱走,那这误会便解释得通。
史易情急,追问道:“你可看清是什么人?”
“没有,一开始我并没有往偷袭想,”任岁儿语气干巴巴,昨日她追杀左黯黯,匆忙而来,匆忙而去,根本没有留意吴有意之死,自然也无法联想凶手,“我不确定是什么,直立行走的也可能是猿猱,听说巴蜀山中的猴子就极为凶悍,不过见诸位的反应,倒是需要重新考虑考虑。”
日近午时,太阳最盛,即便树冠蓬遮,但仍阻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光线,林间视野蘧然开阔。按理说,寒气也驱却几分,但听了任岁儿的话,几人却觉得森然幽诡,直冒鸡皮疙瘩。
“就在前面不远!”
任岁儿向前一指。
越近目的地,路上渐多出许多破碎的衣物,任岁儿边走边说:“这里很不对劲。”
史易抽出刀子,丘山惠腰扇一收,敛起笑容,都卢则保持戒备,孟不秋倒是无甚大动作,只两指托着下巴,深深思索,左黯黯抓紧白星回的袖子,一不小心刮到他腰肢上挂坠的小银铃。
铃铛叮铃,步步招魂。
同中原佩玉饰和禁步的习惯相似,天都教教徒独爱缀银铃,后延至九部,不少人效仿。
左黯黯哆嗦着说:“会不会有吃人的怪物?”
白星回坚定地说:“不会。”
左黯黯又道:“区区在中原时,多听闻滇南毒沼瘴气横生,那……那会不会是怨灵作祟?”
白星回加重语气,认真道:“不会!”
东部近海,想必少山多广原,自然是光照大地日生暖,而滇南就生得崎岖多山,这种占据大半座山头,遮天蔽日的林子,多野兽横行,加上箭毒木又见血封喉,误入的行人出意外极有可能。
“你走中间。”
白星回推了左黯黯一把,余光扫落身旁,发现少了一人,回头看去,才惊觉是孟不秋停了下来,正用脚尖踢了踢地上一堆成团的衣物。收拾细软时都讲究打包袱结,包袱散开,但很多叠整齐,甚至压烫平整的衣裳并不会因此落得东一件西一条。
白星回倒退回去,问道:“有什么发现?”
孟不秋吐出两个字:“样式。”
白星回点头以示认同,心想那天晚上,自己也瞧出了这一点。
孟不秋又说:“妇孺老人居多,成年男子少。”
这一点,却是自己没想过的。
白星回一路走一路仔细看,果然发现破裙襦子占多数,余下的男子衣裳都较为短小,至于老人怎么看出来的,大概是因为手杖一类的物件。人若遇危,随身物应当第一个被扔出去作武器使,尤其是对手无寸铁的老人来说,可手杖却很完好。
孟不秋抄着手,突然开口:“你觉不觉得奇怪?”
白星回说:“怎么?”
孟不秋停下脚步,盯着他的眼睛,说:“衣物在这里,可这里基本没有骨骸。”
闻言,白星回心头一跳。
这时,都卢喊了起来:“快看,真的是人骨!”
护卫们应声散开,白星回回头望去,低洼的坑凼中,落叶铺了寸许厚,缝隙间隐隐透出灰白色的骨头,多得教人发慌——
是离开孟部那天半夜,他来过的地方。
这些人不知死去多久,又为何数,叶落一季又一季,很难保证脚下土中,会不会掩埋更多,几人想挪动步子,可却觉得足下沉重,甚至觉得透过厚实的鞋底,也能感觉到土面的粗砺,于是拼命不让自己往那方面想,僵硬地一动不动。
除了呼吸的促声,只余下左黯黯不停吞咽唾沫的声音。
视线受阻,孟不秋突然退闪开,白星回左右无靠,晾在中间,只觉惊心。
这些白骨都是聚拢成堆的,如果是野兽,多半会将人就地分食,尤其是熊,都是活吃,而虎狼独行,一般饿极也不会贮藏食物。
他蓦地反应过来孟不秋那句话的含义,震惊地望着他:“你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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