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教第十五代教主天生弱脉,彼时教中上下龙虎相斗,毛部略胜孟部一筹,族长长老出任巫咸大祭司,统管教中事务,后来一度颠覆天都教,而败势的孟部却选择在暗中支持在毛部为质的少教主,也就是后来“平定九部,拔除私狱,废止禁术”的十六代教主白若耶。
一战之后,毛部元气大伤,前后百年不得不蛰伏休养,也因此与孟部嫌隙深重。
甩脱孟不秋后,白星回给都卢指的那条近路,便是横穿毛部。
毛部这一代族长半只脚快踏进棺材,不爱惹事,是个闭眼钓鱼能钓一整日的老瞌睡虫,即便晓得他过境,根据族上传下来的矛盾,也不介意给孟部族长添堵。
由是一行走得很顺坦,不出三日功夫,哀牢山已在眼前。
滇南山险水恶,都卢可不如白星回熟门熟路般轻松,时刻都提心吊胆,生怕出了岔子担待不起,一口气憋到眼下,方才找着机会开口:“这条路……”
白星回心虚,也不等他问完,赶紧忽悠:“你看,去盘越国必须要经过哀牢国,对吧?这山后便是!国中大将军把持朝政,国王病重势孤,十万火急,对吧?那就得抄近路!近路在哪儿,这就是……”
他援手一引,嘴巴像开瓢般收不住,越说越上头:“都卢,看好了,让小爷领着你们踏平哀牢山!”
“踏,踏平?”
白星回面上一窘:“踏过,踏过……”
都卢一听,心里更如半罐水丁零当啷,左思右想后,小心翼翼提意见:“属下的意思是,这哀牢山有天都教坐镇,我们借路而过,分毫不付,会不会……”
“不会!绝对不会!”白星回脱口而出,又惊觉话说太满,便含糊搪塞,“啊,那什么,天都教的教众甚好相与,山下教民更是纯善热肠,怎会做那逢山买路的缺德事!况且,你对你殿下我就这般没信心?我可告诉你,就是天都教教主来了……”
“有人!”
探路的小将伏地招手,远处果真晃过一道人影,朝这走来,瞧那短臂大襟衣,腰饰音铃,绣花褶袴,还有每至时令冬季,都会披戴的长穗流苏斗篷。
近乡怯,乍一眼,倒像熟人。
白星回飞速下马,往灌丛中躲,心里琢磨:他娘要是知道他从孟部跑出来,会不会怪他坏了江湖规矩?要不到时候骗她,自个是回来过岁朝,过完再回去?或者卖几个老爹的小秘密,转移注意?亦或是嘴甜些哄她开心?
最不济就是被揍几顿,几顿换来自由,不用和孟不秋捆在一起,不亏。
人走过,一个个脑袋次第探出,不过是个行色匆促的普通教徒,白星回松了口气。
都卢还惦记着他没说完的后半句,也不看人脸色就问:“殿下,教主来了如何?”
白星回想踹,忍住了脚,瞧他这一脸期待的模样,可不能落了威风,由是眼珠子一转,指天对地道:“我要是打不过他,我跪下来喊他爹!”
他没跪,都卢等人倒是跪下来,大呼:“殿下威武!”
白星回翻了个白眼,脑中已勾勒出他爹大骂“不孝子”的模样,嘴角抽搐,道:“小意思,小意思……”
——
从东麓上哀牢山,最近一处落脚点乃是九巫之中巫真祭司的住所——清溪峰的爬山竹楼,巫真出身石部,两次顶有名的天都之乱皆由其族长石柴桑发动,因而与白氏子弟算不得亲近,且那处又紧邻巫姑所居的白云梁子。巫姑出身孟部,瞎眼后一直在那儿静养。
于是,白星回决意改道,进入山中腹地,穿过石门峡,一路上到药田,去找辈分最高的巫彭祭司。
巫彭辅佐过三代教主,一代大祭司,威望隆重,教中很能说得上话,便是他爹娘也不敢随意忤逆,对他们这些小子来说,则是犯错后最大的保护伞。
除此之外,经药田沿山而行,走至飞霞瀑,往左可去寻芳岭,巫罗在那儿起了一座典纳阁,用来摆放他搜罗来的宝贝,而往右则至花谷,天都教第一美人巫盼则居于此,终日痴迷于研制驻颜药。
此二人也皆是教主亲信,很是稳妥。
石门峡以湍流横贯山脉,两侧硖石山壁瘦窄而绵长,其上伴生绿萝野植,密得只露一丝天光。
岸上参天古树下,遍地落红蓼。
白星回用石头刻了个标记作为汇合点,以只能筑筏渡水为由,打发人去伐木搓绳,自己则悄悄抄小径,将都卢甩掉。
届时,这些家伙找不见人,自然会走,若执意不走,此地靠山吃水,一时半会也饿不死,真到那一步,便叫巫彭找两个人下山解释,把他们驱逐,实在不行,把那菩提锥相还,再在教中帮忙打听一下,这贴身的光珠血珀从哪里来,替他们找找真正的太子。
他爹他娘不放话,他可不会轻信所谓王子身世。
白星回打了个好算盘,脚步轻快不少,远见斜风吹树,药田里的绿苗翻浪,心情更是舒朗,操着嗓子唿哨——
“喜鹊东风叫,老头儿,快出来,瞧瞧是谁来也!”
药田中只有风来应,四面静得诡异。
巫彭已足九十高寿,爱在屋里躺卧倒也不怪,但他身边很有几个帮着干重活的药农,都是山外捡来的孤儿,不聋不哑,即便三年未归,没听出他这位少教主的声音,至少也该探头看一眼,究竟谁在大声放话。
不对劲。
白星回不再悠闲慢走,趁着天边最后一道霞光落幕前,飞渡梯田。才扑至绿浪,迎面腥风灌满口鼻,他俯身抠了一把泥,搓捻散落,指尖沾染的不是褐灰土黄,而是殷殷斑点——是血!
五步内,血水倒灌。
白星回翻手摘竿,绿竹贴地飞旋,将草茎悉数斩除,露出死相凄惨的尸体。死人大多俯首向下,脸载进泥里,手中还握着锄镰一类的农具,用脚尖踢翻过来,可见喉间硕大的血洞和整齐的切口。
这些人都是在劳作时,被人自后偷袭,先用尖刃刺穿气管,一直不得发声,而后再横切血脉,割喉致命。
竟然有人敢在天都教的眼皮子底下行刺?
白星回紧握短竹竿,侧身翻过篱笆,落地猫腰,朝草屋贴近。
窗户掩得实在,他先靠墙静听,未见呼吸和心跳,方才左手一指,慢慢挑开挡风的板子,两眼贴上朝里望去。
巫彭老来独身,为人质朴,且爱洁,屋子一望到底,器物俱全,看似整齐,就是摆放十分别扭,药炉子不陈放在柜中,一口大锅靠在床榻边,却堆在斗笠下,蓑衣不挂墙,墙上挂的是马扎,还有本该垫在小几下的羊毛毯。
榻上躺着个人,被草席遮着脸和身子,只露出半截鸡皮苍老的手。
“巫彭老头?”
白星回翻进屋中,用手挥散草药的清香,心头狂跳,怀着不安与惊恐往榻边靠近,要去揭那席子。
背后竹门哐当,黛色影子闪入,一把扼住白星回的手腕。
白星回抬头:“你……”
孟不秋口喘粗气,为了追上他,冬日里跑出大汗淋漓。他扭住白星回,自己移步挡在前,将床榻隔开,背后挂着的长刀一震,接住挥落的汗珠的同时,将那覆盖的草席挑飞。
只见,一蓬毒雾炸开,两尺内目视不清。
孟不秋早已料到,刀尖就着那席子一卷,尽数扫去。
在那万虫啮咬般的腐蚀声中,他左手用力,将白星回拉入怀中按头护持,随后冷哼一声,将刀鞘甩了个回环,砸落屋中一应器物阻拦后,回到刀上。此时,他二人已至门前,他便将门板反踢,又扫腿起篱笆,让那篾条作钉,将门窗钉死,把人憋在里头。
巫彭祭司研习《毒经》,对毒的了解尽次于白氏,刚才那药便是巫彭炼制,杀手未必懂毒,但能如此物尽其用,背后的主使想必对九巫了如指掌。
有内鬼!
白星回挣脱开,足下一点,飞上草棚顶。
下头的人不是蠢蛋,自是破庐而出,他便守在裂口处,一招制敌。只见翠竹翻转,穿胸而过,他摘取武器时后起一掌,将杀手外头裹着的黑衣震碎,露出哀牢山附近常见的绣花短衣,一时竟不知是里应外合,还是蒙混潜伏。
孟不秋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白星回连眼皮也没掀,冷冷撂下一句“你别跟来”,便就着茅草顶借力,往山上赶。九部素来心不齐,又曾有叛徒围山攻山的前车之鉴,情势不明下,他并非针对孟不秋,而是放眼宁州,除了亲族,谁也不敢深信。
但孟不秋怎可能安心放他往火坑里跳,药田在腹地山心,敌人都已摸到此处,山上又岂会不是腥风血雨?
只怕是天罗地网密布,就等着罗雀来投。
“小白,回来,危险!”
“我必须去!”
白星回咬咬牙,脚下发力将他甩开,有失魂地相逐为参考,他脚底抹油的功法大为精进,再借助对地势的熟悉,这会子脱身倒是更快些,甫身便入夜色,直直朝寻芳岭去。
武功上巫罗胜于巫盼,先寻强,才能救弱。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典纳阁筑在刀削斧凿的石骨壁上,迎风而立,能见主峰大磨岩一角,还有半座云河神殿。
糟糕的是,等他翻过岭子,除了打斗痕迹和残缺不全的尸体外,并不见人。前院的花草树木一片狼藉,但阁楼门窗紧闭,里头更是分毫不乱,一只角瓶也没碎,插着的腊梅独自散发幽芳。
恶战止步台阶下,这倒是符合那吝啬鬼的作风,把宝贝看得比命重要。
白星回抹了一把剑气砍出的平口,狠狠锤打茶亭的石柱,扭头眺望山峦。
明月为云团遮蔽,仍不屈透出清辉,光线穿过稀薄之处则亮,被厚重所阻则暗,明暗交叠勾勒,映出的是一张遥挂九天,地狱恶鬼的脸。
他向前跑了两步,毛发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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