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秦诤心慌意乱,还是关盈袖走上前,将他手掌紧紧握住,这才缓去那分失礼。他和妻子相视一眼,不再回避,而是恭顺地朝孟不秋作揖,道:“孟族长见谅,实属无奈之举。”

孟不秋没再追问,更没有闹到大庭广众之下,只是在他右肩轻轻拍了两下,示意自己明白他的苦衷。

几个眼神来回,三人便心照不宣,然而白星回却懵懂不已,不迭好奇询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秦诤对他不似对孟不秋那般忌惮,只是和煦地抿唇一笑。

见人不肯多舌,白星回便改问孟不秋:“王妃,你怎么看?”为了膈应人,他故意将“王妃”两字咬得极重。

但他太小看孟不秋,身为一族之长,孟不秋根本不为嘴上便宜动容,反是揶揄他:“有人在撒谎。你不是能窥心吗?”说完,他将指腹落在白星回额间点了点,淡淡道,“用你的小脑瓜好好想想。”

白星回拨开他的手:“我听到了,你方才说他另有隐瞒,他隐瞒了什么?”

孟不秋垂眸望着他,却不再开口。

吃了闭门羹,白星回心里怄气,想着自己也是有脾气有骨气的,发誓不再问——

没意思!

从小到大,就数孟不秋藏得最深,心思最沉,想从他嘴里套出话,除非长河倒流,四季颠倒。

倒是一旁的宜尔,自言自语着:“对,窥心,若能窥心,不就可以证明我说的都是真的?”他忙不迭抓住白星回的手,急得两腮抽搐,组织起的措辞在脑中过了一遍,可嘴巴没跟上,说得磕磕巴巴,“少侠,真话,我说的都是真话,你看看,看看我!”

白星回尴尬地腹诽:看什么?这大鼻头朝天,是叫我看你鼻毛有多长吗?

宜尔继续恳求,见他神色呆滞,更是双膝一屈,准备跪下磕头:“少侠,你既有森罗之眼,自当主持公道。那可是,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眼前的小伙子不见得真是为正义伸张,瞧他牙不尖,嘴不利,先前在麻子嘴下多被否定刻薄,想来也想趁机证明自己。

白星回心中动容,想要张口接下,可话到嘴边却满是苦涩——

自己是机缘巧合开了那森罗碑柱,磕了条口子,可全没生出不同常人的能力,他又如何看出真假,倒是孟不秋,一双鹰眸,犀利无双,大有可能看出破绽和线索。

就在白星回走神充愣之际,林中冲出一人,扑哧喘息,趔趄扑来,摔在跟前他,张口吃了一嘴泥。

“小心!”

紧随而来促声两道,如毒蛇吐信,如拨丝弹棉。孟不秋目光一凛,将听得津津有味的白星回推开,紧接一扫腿,将地上的人踹得翻滚一圈。

众人只瞧白芒闪逝,一根两头尖扁,中缀指环的短刺自孟不秋耳边擦过,撞在那银耳珰上,迸出脆音叮咚,随后绕身旋如风车,带起草根泥泞,拉出半指宽的细痕,插在男子方才摔倒的位置。

“嚯——”

白星回跺脚,短刺出土,他挥手一挡,那武器原路飞回。

地上趴着的男人身穿文士袍,头上扎着方巾,身后背着个累赘的书篓,挂笔墨的竹筒子打在篓子边沿,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动。想是被这追杀吓得不轻,白星回一还手,刚要撑地爬起的他又抱着脑袋磕了下去。

身子这一倾,竹篓里的书册散落一地,他甩开袖子去拢,两袖缠头,瑟缩着不敢乱动。

秦诤眼力好,认出武器,脱口道:“飞鹤刺?”

随他话音落,一身着鹅黄衫裙的女子自人后跃出,将那短刺一接,狠狠朝书生的脖子扎去。

“哼,阳山派的人,何时竟也杀人如芥,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动手?”关盈袖冷哼一声,手中软鞭一缠,先绞住刺挑的攻势,另一手将书生抄起,仗义执言,“妾看小先生腰挂东观小令,可是道山文士?莫怕,妾来助阵!”

黄衣女听来,心火大动,嗔道:“我擒他自有主张,姊姊切莫多管闲事!”

道山发迹于汉朝,多才子文士,相传其开山宗师曾于洛阳南宫的东观殿替皇家雠校经史,后丁忧去职,隐居山中,至油尽灯枯不肯停笔。至永嘉之乱,匈奴刘渊攻破洛阳,劫掳怀帝司马炽后,士族南渡,不少大儒携带善本孤籍前往沙州避祸,后元帝继位建康,在长安杜氏的襄助下,江湖人协力,走水路过川江,将部分典籍送归故土。

据说,当中几大箱子的竹简书册,有小部分并未送抵台城内宫,而是转去道山,那里有不少文士,皓首穷经,直至命绝。

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江左八郡乃至荆、湘几地的官民,对道山下来的文士,极为敬重。

“你先罢手!”关盈袖亦是如此,因而她丹田气沉,抡臂振鞭,将黄衣女拽上前来,左手曲爪,似要单手掐脖,逼她弃手。

然而,黄衣女怎肯为她鱼肉,当即推掌,将手中短刺朝人心窝子脱手贯出,随后用另一只空手,将鞭子截下,娇蛮道:“不罢又如何?要你多管闲事!”只瞧她身轻如燕,凌空落下一字马,用脚尖将脱手的武器勾回手中,后翻躲开追来的软鞭。

那文士不通眼力,反应又慢上半拍,冲着救他的关盈袖,不分时宜大呼:“女侠且慢,且慢!岁儿姑娘不是坏人。”

这一吵闹分了心,任岁儿趁机脱身,斜抄过去,对着那文士的脸就想扬两个巴掌。

关盈袖嫌他败事,狠狠吐了一口气,把他一脚踢开,长鞭挂扫,再度勾上任岁儿洁白的手腕。

三人立场着实古怪,白星回搓了搓手,问:“该帮谁?”

孟不秋挡在他身前,回道:“你少添乱。”而后又向秦诤道:“南五岭五大派中,阳山派以力道闻名江湖,专擅长剑,大开大合,这姑娘却另辟蹊径,放着好好的心法不练,却学那短刺,倒是个性张扬。”

秦诤立时道:“我去把她俩分开。”

孟不秋却只落下两个字:“不必。”

任岁儿不仅性子乖张,在武学一道上也十分要强,关盈袖一而再再而三阻她,她竟扔下那文士不管,调头专心应对,心里头只剩输赢。

关盈袖拉她近身,她便拳脚互搏。

两人过了十来招,任岁儿寻机,咬牙挑起短刺,左手飞鹤刺蓦然划破关盈袖襟下香囊,香粉蓬如白烟,罩了她一脑袋。

“阿嚏——”

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发生了,任岁儿连打四五个喷嚏,竟捂着鼻子,扭头即跑,无论那文士如何叫喊,一步不停。

秦诤咋舌叹道:“怕是张扬已不足形容,‘率性洒脱,肆意妄为’才够妥帖。”

文士闻言,嘟嘟囔囔插嘴:“岁儿姑娘心眼真不坏,不坏!她那两把飞鹤刺头尾有一端用的乃是蜡头,不伤人时惯使,只是她心气极高,不肯低头解释。她追我也是因为我两家有些私怨,我不肯随她走,她也不肯听我解释,这才……”

几人皆露出诧异。

文士心慌,忙结结巴巴低头赔罪:“让几位见笑了,对,对不住。噢,差点忘了,行走江湖要先自报家门,区区姓左,名黯黯,自道山来,打南边去,内外功皆不修,只会撰文采典,唯有一长处,过目不……”

孟不秋毫不留情面地开口:“我对你不是很感兴趣。”

左黯黯张口结舌,点头如捣蒜:“是区区唐突,还望海涵,方才误入此间,乃是走错了道,万不曾想惊扰各位,实是不知林外是此番景象,失礼失礼!荀子曾言: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注)”

孟不秋冷然打断:“我不是村长。”

左黯黯赶紧转头,对着白星回,又将那番话复述一遍,不住致歉:“老村长,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老村长?”白星回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啊——”

听那声音脆如少年,浑不似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左黯黯低呼,贴近细看,呆呆地指着他额间伤口:“这儿有一朵花瓣,”指尖碰了碰,“噢,原是道伤口……啊!伤口!血!”

白星回憋不住笑:“喂,你脸贴我脸上了!”

左黯黯慌张退开,垂头耷耳,怯怯解释:“恕罪恕罪,区区……区区自幼患有视近怯远症,看东西需得近瞧,一丈外人畜不分。”

白星回逗他:“所以我是人是畜?好啊,你骂我!”

左黯黯连连摇头:“不敢不敢。”

白星回捧腹大笑,安慰他:“玩笑而已,你运气可真好,那林子里长满了箭毒木,要人命的!就你刚才那横冲直撞……”

话音未落,后头又飞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左贤弟!”

来人二十来岁模样,头发扎紧,一丝不落,身着短打,色黑,十分干练,脚踩一双皮履,步子很实,虎口缠着缑带。观他腰间,挂着一只水囊,一只钱袋,还有一卷麻绳,再无其他。一眼望去,整个人浑似黑铁,干净清爽。

左黯黯按捺不住欣喜,高呼回应:“史大哥!”

史易快步上前,习武之人自是对习武之人敏感,他当即拔出兵刃,对白、孟等人十分戒备,尤其是穿着打扮与中原相去甚远的孟不秋。

在其之后,还有位姗姗来迟的公子。

之所以称公子而非少侠,乃是因其手持一只精巧的檀木叠扇,这玩意兴起于汉,常为王公挂腰作饰,现今仍为贵子贵女们追捧,还不曾见老槐树下吹水的大爷用过,人家避暑,摘一片蒲葵叶就可以送风。

那公子宽袖博带,拿扇子抵着下巴,不紧不慢来,对人不像史易那般过分僵硬直白,而是先喊住同伴,不动声色打量一圈,挑分量最重的去,同时对旁人也颔首致意。只瞧他对秦诤拱手道:“金镖赶马铃?阁下可是马帮秦当家的公子?看诸位神色凝重,不知刚才发生何事?在下与左小先生同路一场,若有冒犯,敬请海涵。”

一场祭祀,横生枝节,引出如此多人,且个个瞧似背景不凡,秦诤也不是吃素的,见他点破自己的身份,便反问道:“听公子口音,像湘桂人士,腰缠软剑又身法轻灵如月华,可也是南五岭五派传人?”

“也?”

丘山惠是个人精,看了一眼左黯黯脏兮兮的脸,瞬间了然,说道:“定是阳山派那位任岁儿姑娘来过。在下丘山惠,问天宫弟子,家师正是娄殿白。”

秦诤恍然:“原是‘小光明’的高足。”

洛水以北并幽冀二州,世称北武林,巴蜀及荆夔两州往南,则为南武林,中州涵盖西蜀和江左八郡,则多讲中原武林,但大多时候,中原武林也概指整个江湖。岭南生五岭,其上生五派,五岭五派在南武林中声望极高,门下弟子清正不俗,广受好评。

念及此,秦诤这才放心将刚才发生的事悉数相告。

丘山惠当即赔礼,可心下却有些埋怨左黯黯这个惹祸精,更担心那甩不掉的任岁儿会因此坏他们的要事。

孟不秋话少,听见两人一来一回打官腔,半个字也没插,等到说无可说时,才添了一句:“两位身手不差,但姗姗来迟,放任同伴被追杀,可不像误会。”

史易红了脸,急得眼皮乱跳:“胡说!”

丘山惠看他虽说汉话,但却是一副地道的百濮人装扮,私以为是左黯黯触怒了地头蛇,赶紧解释:“怪我,全怪我,我们半路起了争执……”

左黯黯小声嘀咕:“要不是丘公子非要……”

丘山惠审时度势向着外人自认过错乃无奈之举,但左黯黯开口指责,他心里反倒不平衡,遂抿唇一笑,道:“那人指的路不对,若继续走,很可能是死路一条。我虽一时不知该往何处,但观山中草木生长趋势,判断对错尚且足够。”

左黯黯是学士而非谈客,不会吵嘴,他心里不认同丘山惠可是又辩解不过,干站在原地偷偷喘了两口闷气。

白星回看他憋得难受,就指了指不远处,说:“那书卷可是你的?”

左黯黯回头瞧,果真是摔倒时滚出去的孤本,心思一转,不再郁结于心。只是,卷册掉在尸体脚边,他俯身去捡,结果竹篓子勾翻白布,带了开。

“死,死人——”

丘山惠扇子托着下巴,哼声:“死人有什么好怕。”

史易立即上前,将遮掩的白布盖回,但他瞧见那张残破不堪的脸时,却愣了神:“这,这不是给咱们指路的那个人吗?”

注:引用自《荀子·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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