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村长拄着拐棍踉跄赶至,直奔孟不秋而去,倒也不是识得人身份,而是在场唯他,一身风骨清秋,缄默未语时,自有股天生贵气,反观白星回这个半路太子,倒更像是邻家捣蛋偷酒喝的臭小子。
孟不秋冲他颔首致意。
村长挥退跳安魂祭祀舞的巫师,挤上前来查看,喊了几个汉子搭手,将那尸体重新安放回碑柱之下,只是瞧见那断裂四散的碎石渣滓时,脸黑成了锅巴底,心下发疑:“我就离了一盏茶的功夫,怎就摊上这么大的事哟……”
眼瞅着来人管事,附近的村民也生出了底气,终于有人打破僵局,高声喊道:“村长,既然‘森罗之眼’现世,那是否就能查出凶手是谁?”
那村长岁不过不惑,正当壮年,蓄着两撇极粗的胡子,一吹气瞪眼,便往上高高翘起。
隐约记着昏厥前曾有人喊话,白星回指了指额头,颇为无辜:“森罗之眼?该不会是这个吧?”
“是,也不是。”
村长不由审视起他的伤口,在听过来龙去脉后叹息一声,无奈解释:“老实说,我们也不晓得‘森罗之眼’究竟是什么,只知道他是缅萨大师毕生所求。”
无人清楚缅萨究竟为哪国人,又从何处来,他避世隐居在这三不管的鹧鸪谷,大约是十年前的事,那时候他年事已高,脸色蜡黄,佝偻嶙峋,两只小眼睛整日无神,四体不勤比不得下地的庄稼汉,就坐在村后梯田的土埂上给人看相。
看相倒是门真功夫,牵过姻缘,点过才子,渐渐挣得些口碑。
据他自个讲,是打小游历所获,但村中曾与他饮酒半缸,顶有名那醉鬼曾透露,缅萨是在中原学过相术,惹了贵人,才躲这山坳里头混吃等死,又说他那个人,神神叨叨,费劲找什么所谓的‘森罗之眼’,能见万象,负神力通天彻地,企图洞察人心。
人心,哪是那么容易看透的?
缅萨一生都想参悟,可到坐化,也未能参悟。
后来马帮的人取道此地,当个闲情故事听了去,添油加醋越讲越离谱,最后竟说他死前已得通灵,手指巨石,高呼三声——
“天降森罗之眼,奈何命定有数,何其不甘,不甘!”
于是,村里的人渐渐信了传言,认定谜底藏于巨石,参悟玄机,即得森罗之眼。
然而,窥测人心之事过于玄妙,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鹧鸪谷村民来讲,还没有丰硕粮食、真金白银来得吸引人,因而近年来,奔赴此地馋于传说的,多是些通过马帮获悉消息,往昔困扰于人情,或遭逢情变之人。
这些人一来,活络人气,村中有了赚钱谋当,村民便把缅萨留下的东西都供了起来。说白了,什么缅萨大师,不过就是个谋生的噱头。
白星回听完故事,忙追问:“那凶手又是怎么回事?”
“这……”
小胡子村长吞吐为难,似有顾忌,闪躲间向身后那对江湖夫妻投去征求的目光,白星回大大咧咧并未留意,而是绕着人喋喋不休:“是死者身份蹊跷?还是凶案有古怪?甭怕,天都教下辖九部之内,还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孟不秋清了清嗓子。
白星回话下顺势拐了个大弯,用夹杂着盘越方言的百濮话圆回来:“听说坐镇贵宝地的天都教甚为厉害,这才……若有难言之隐,或可去请九部的人来公断。”
“不必了。”
说话间,那对夫妻走上前来,开口的正是当中精通拳法外功的丈夫,当白星回游说村长请九部断案时,他明显有些发急,反观其妻,倒是异常镇定,以至于目光有些散漫,好似心思压根不在死人身上。
出手阻拦,必有古怪。
白星回将那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两个来回,问:“你哪位?”
男子拱手抱拳:“在下秦诤。”
秦在南中非是大姓,白星回一时没把人同记忆里的大人物对上号,于是壮着胆反问:“为何不查?莫不是凶案与你有关?”
“这位……”
秦诤拿捏不住身份,看他苎麻白衣,穿戴平平,像是个普通的走江湖,但带刀在侧的高马尾对他恭敬有加,此人虽面相憨直,但仪态铮铮,很有股子兵士威风,这南中七郡不比别处,当地夷首多拥部曲,难保不是个出门历练的显贵公子,最后,秦诤略一顿首,折中道:“阁下一语中的。”
白星回两颊飞笑,颇有些小得意。
秦诤脾性温和,并不恼怒,反予他解释:“不瞒阁下,死者正是鄙人家中牵马奴。之所以不查,不过是不想白费气力,方才阁下也瞧见,尸身残破不全,伤口多为猛兽啮咬,鹧鸪谷背靠‘见血封喉’林,可见是误入致死,又为豺狼虎豹所分食,根本没有凶手,若是不信,尽可以问问那边的兄弟,当初家奴失踪时,还是他们结对进林,才寻得残尸。”
“所以这祭祀……”
“自是为了安魂。在下家乡风俗,死于非命的人或化厉鬼,内子近来难眠,恐为此所扰,于是我俩便恳请村长,代为行祭,也好平宁心绪,继续赶路。”
白星回恍然,忙为方才的怀疑拱手致歉,但孟不秋统御一族,却是不好糊弄,只瞧他抬臂一指,直接点出方才在人群中发声的长脸青年,朗声问:“既为野兽所食,那你为何要说追查凶手?”
“我……”
有个脸上生满麻子的少年推搡了他一把,道:“见怪,见怪,是这小子疑神疑鬼!”
长脸青年慌神,急忙辩解:“我莫说谎!那天晚上我克(去)牛棚撒尿,确实听见奇怪的响动!”
麻子却哼声:“不过是风。”
“不是,什么风能把小臂粗的树刮倒?你家那茅草顶早该飞出去喽!”青年上手比划,“而且,我还看到一道影子,有这么高,”他将手举过脑袋,约莫八尺,尚在活人范围,“不过,有这么大,不不不,还要再宽些……”但论宽度,却是两个成年男子腰粗不及。
麻子笑他:“宜尔,你那天晚上喝了多少酒!熊和人都分不清。”
另有一少年也跟声附和:“见鬼了吧,若是人有这般肥壮,肯定藏不住,走起路来就像鸭子摆,怎么可能健步如飞?”
“多嘴。”
孟不秋嫌弃那分聒噪,盯去一眼,俩小子心中只觉畏惧,牙关一咬,迅速缩到人后。这时,他才继续冲宜尔示意:“你说。”
“你信我?”
那名唤宜尔的长脸青年当晚确实喝了酒,本来被人抬杠心里有些发虚,怕周围人笑话奚落,可眼下有人撑腰,顿时眉开眼笑,嘴皮子一翻,说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是,我是喝了点酒,但我发誓没醉!”
“那天,我给几个去哀牢山的行客指路,其中有一位出手极为阔绰,临走时赏了我一小块黄金,我高兴,就在酒肆里多喝了几杯。出了店子,冷风照脸一吹,我那心里是说不出的畅快,于是借着酒劲我没回家,而是往山谷东面去。”
“这些年我和我那婆娘都住在村西口,东面坎上靠林子的老屋在我老子爹死后就只存些旧物。打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逃难来,因为穷,我娘没挨过那个冬天,我想我有钱了,得给她上柱香。”
宜尔顿了顿,羞红脸:“到门口憋不住尿,我往那牛棚子解决,当时没留神,洒在了鞋面上,就蹲下来擦,起身时,就撞见那道鬼影闪过。”
白星回心急想知结果,忙问:“那后来呢?你可有上前看?”
“哪敢!”宜尔一拍大腿,“我当时吓得不敢动,就窝在牛棚里,哪知竟睡了过去,醒来天就亮了。”
麻子从个胖妇人的腰后探出脑袋,嘟囔着:“看吧,说你做梦也不无可能。”
宜尔同他争执:“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信,你不信就……”一个人一张嘴,终归势单力薄,他登时横跨一步拦在孟不秋跟前,“就……问他。”
“问他作甚,他又没去牛棚子撒尿。”麻子拍拍屁股跑开。
孟不秋环视一周,最后将目光锁在秦诤身上,比起白星回的率真无邪,他这一分审视则别有用意,教人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秦诤不得不松开妻子关盈袖的手,缓步上前:“观阁下打扮,不知……”
孟不秋干干脆脆扔下名字:“孟不秋。”
“孟不秋?”
孟部以竹为图腾,千百年来只出过两位敢以此冠名之人,一为天都教第十六代教主时的巫咸大祭司孟竹,另一则是孟不秋。
不秋草,即是竹。
现天都教教主白少缺继位后,巫咸大祭司一职始终悬缺,还敢如此狂悖不羁者,自然只有现族长。
村长额头渗出细汗,甚至连心不在焉的关盈袖也不禁侧目。
秦诤愕然,苦笑着行了个孟部大礼:“孟族长,久仰大名。”
在此之前,秦诤从未见过这位青年才俊,只听了些江湖闲言,说是性子清冷古怪,与人极难相与。他心里生出一丝后悔,若早猜出身份,方才一定不会耐心同那白衣小哥说道,令孟不秋质疑,再牵出个宜尔来。
孟不秋回礼:“秦少爷。”
秦诤毫不意外,叹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族长。”
孟不秋却挑眉道:“你瞒的又何止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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