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溽热的午后,蝉鸣像机器运转,吱叫不停。
陈苼笑意盈盈攥着烫金的录取通知书跨进院门时,铁锈味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陈峰正挥舞成人半臂长的杀猪刀,用力砍向唐建明的头,霎时间,血四下飞溅。
“爸爸!”
“阿明——”唐建明的妻子方婷嘶声力竭的叫喊。
陈峰是位杀猪匠,杀猪刀常日使用的缘故,刀刃蹭蹭发亮,锋利无比,削铁如泥,他挥动屠刀的模样与往日在案前宰杀生猪的娴熟姿态如出一辙。
陈苼僵住,全身血液瞬间停止流动。
陈峰的精神病复发了,这次的程度比哪一次都要严重。
陈峰犯病时不知今时往物,从发现他有精神病开始,一直以来都算是小打小闹,只会胡言乱语,眼神涣散,但他从没有伤过人,没有失控过,他身量像熊一样壮,手掌宽大,能轻易一手拧断大型犬的脖子。
距离唐建明倒下的地方不远处,方婷拿着一个木棍,虚虚放在胸前,直往后退,挡在唐林面前,妄图保护身侧的他,刚经历丧夫之痛,母爱的本能让她担负起保护孩子的责任。
“爸!住手!”陈峰用尽全力喊,试图唤醒陈峰的理智。
陈峰没有反应,与世隔绝。
唐林的大腿有一条长长的刀痕,大腿裂开狰狞的伤口,浸透的血将浅蓝色牛仔裤染成诡异的紫黑色,他跌坐在地上艰难挪动,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
陈苼离陈峰有一段距离,他发足狂奔,鞋底碾过地板的声响混着过度害怕的粗重喘息,他想拦下失常的陈峰。
不过还是迟了。
迟了。
陈峰一刀捅进方婷肚子,又利落无情地拔出来,一股血溅到唐林身上,杀猪刀上沾满血液,沿着刀沿滴到地上。
“妈妈——!”唐林哭喊道,他爬向方婷,像只落魄流浪的野狗。
木棍顿时落地,方婷倒地前仿佛世界末日到来,深深看了看唐建明,又遗憾珍重地看着唐林,用最后一丝力气叫他:“……儿子。”
“不要,妈,妈妈……”唐林拖着腿,狼狈至极,眼泪顺着沾有血迹的脸往下淌,他不顾一切想到方婷身边。
方婷跪到地上,随即失力倒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陈峰瞳孔里翻涌着癫狂的杀意,刀锋直指唐林,陈苼飞扑过去扣住父亲手腕,金属刀刃在两人纠缠间划出刺耳的锐响。
“爸!住手!”陈苼的嘶吼被陈峰的咆哮碾碎,“都得死!都得死!”
“爸,你在做什么?”陈苼强装平静,声音发紧,“把刀给我。”
话刚落,陈峰绷紧的神经像是找到一个宣泄口,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神态,一有人想靠近他,他就举刀相对。
“爸,不要伤人好吗?”陈苼试着让陈峰冷静下来,“把刀放下。”
陈峰冲陈苼吼道:“所有人我都要砍。”显然,他现在已经认不出人了,跟原始野兽等同,只剩暴力。
他发疯了。
陈苼看着往日慈祥有爱的生父要把他置之死地,还杀了两个无辜的人,他深觉陈峰不仅毁了自己,还毁了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
癫狂的陈峰举刀冲向陈苼,陈苼侧身躲过陈峰迎面劈过来的刀,绕到他身后拦腰抱住陈峰,奈何陈峰力气实在太大,胳膊拧不过大腿,陈峰一手抓住陈苼,挣扎几下,就把陈苼甩在一边。
陈苼踉跄好几下才站稳。
陈峰突然发力,一手将陈苼狠狠掼在地上,碎石硌得陈苼的脊背生疼,与此同时,陈苼挺身抬脚对着陈峰的手腕尽全力一踹,杀猪刀脱手被抛向一边。
陈苼被陈峰死死插着脖子,动弹不得,脸涨红,额上青筋暴出,因窒息眼睛翻白,再没人过来救他,他就要死了。
就在意识即将消散的刹那,一道寒光闪过,杀猪刀重重劈在陈峰后脑。
操刀人是唐林。
温热的血如喷泉般溅在唐林脸上,他瞪大的瞳孔里倒映着陈峰缓缓瘫软的躯体,握着刀柄的手不住颤抖,沾满血污的嘴唇机械的开合:“我杀人了,杀人了……”
唐林一双备受惊吓的眼睛在血迹遍布的脸上格外瞩目。
原来命运翻云覆雨,只是短短一瞬间。
世界崩塌不过如此。
唐林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陈峰倒在陈苼身上,他感到热乎乎的血滴下来,眼前发生的事太戏剧了,戏剧到让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眼前的一切如同噩梦,满地狼藉的院落,三具躺倒的躯体,还有空中久久不散的血腥味。
许是听见了动静,不远处,传来一阵阵脚步身和吵闹声。
黑暗要来临了。
而打这一刻起,陈苼和唐林的命运就紧紧绑在了一起。
-
法庭上。
陈苼通过律师得知唐林受了过度的刺激已经傻了,傻之前留存的记忆也被忘得一干二净,跟五六岁的小孩子没两样。
陈苼坐在被告席上,足足静默两分钟,眼神空洞的阐述法官的提问:“当时情况危急,我爸杀了唐建明和方婷,转而想杀我的时候,我自卫过度,失手杀了他。”
若是这样能抵消些陈峰犯下的罪过,那他愿意。
*
唐林抱着陈苼的腿,哭得稀里哗啦:“你赔我猫!”
看着一米七多的唐林在他脚底下撒泼,陈苼头都小了。
“你先放开我。”陈苼扯他的胳膊拉人起来。
唐林赖皮,用力往地上坐,屁股紧贴着地。
“起来。”
“我不,”唐林抱得更紧了,“你不答应赔我猫,我就不起来,死也不起来。”
“你讲不讲理,猫跑了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事,”唐林强词夺理,“我不是叫你抓住它了吗?你没做到,那是不是你的错?”
陈苼:“……”他强烈感受到有理说不清是怎样的滋味了。
唐林得意了:“你看看,自个都没话可说了,认错没?”
陈苼解决不了,求助奶奶。
奶奶和他对看一眼,两手一摊,表示自己也没得法子。
陈苼只好先口头承诺他:“好,我赔你。”
“说话算数?”
“算。”
“那你什么时候给猫我?”
没想到人不好糊弄,陈苼继续说大话:“过几天就给你。”
“你要说到做到,”唐林同顽童一般,说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幼稚话,“不然骗人出门就会踩到狗屎,裤兜穿洞钱掉光光。”
陈苼生无可恋。
原本以为这事会被唐林遗忘,不了了之,可陈苼低估了他认真的程度。
早上,陈苼搬小凳出门口,埋头吃着早餐的功夫,唐林突然蹦出来:“哥哥,你找到猫了吗?!”
陈苼把嘴里的粥全喷出来了。
唐林以鹿一般的亮眼看着陈苼:“找到了吗?”
“在找。”陈苼搪塞道,心说让我去哪里找。
“那等你吃完我跟你一起去找。”
那还得了,陈苼说:“不用,我自己就可以。”
“有句话说,人多饭量大?不对不对,”唐林琢磨道,“……还是人多力气大?人多?人多……”
“人多力量大。”陈苼说。
唐林恍然大悟:“就是这个,我帮你快一点。”
陈苼没再说什么。
唐林蹲在旁边,扑棱着大眼盯陈苼,看他吃饭。
陈苼客气问:“你吃过早饭了吗?”
“没。”唐林摸摸肚皮,可怜巴巴道。
“那你要不要吃点?”
“要。”
“想吃粥还是包子?”
唐林一脸为难。
“怎么?都不喜欢?”
“我两个都想吃,”唐林突然凑前,直视陈苼,两人隔着一掌的距离,“可以吗?”他摆出一副讨好人的姿态,很熟练,一看就没少做。
昨天看到的唐林脸脏,看不清模样,现在洗干净了,一看倒是白净得很,跟他妈妈一样,不知不觉思及这,陈苼又想起五年前的事。
“可以,我去帮你拿”陈苼起身,“等着。”
接过陈苼递过来的碗和包子,唐林看了看陈苼,又看看脚边的凳子,他把包子塞到嘴里,腾出另一只手搬凳子,放在陈苼脚边坐下。
陈苼闪了闪身:“你干嘛?”
“两个人一起吃饭才香,我想听到你吃饭的声音。”
“这是什么歪理?”知道唐林脑回路清奇,陈苼问。
哪知唐林突然伤感起来:“爸爸妈妈不见后,我就很少跟人吃饭,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别人都是围成圆圈吃饭,就我不一样。”
一时之间,陈苼愧疚之感油然而生,道歉:“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因为……”陈苼垂下眼,“因为是我爸把你爸妈弄不见的。”
唐林想了很久,才说:“你爸是陈峰?”
过了半响,陈苼道:“对。”
出乎意料的,唐林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只是说:“可是村长爷爷跟我说,陈峰不是故意这样做的,他生病了,没有办法。”
“你……”陈苼哑道,“你是这样觉得的。”
“嗯。”唐林重重的点头,咬了一大口肉包。
陈苼苦涩的笑了笑:“不是的,真正的你不会这样认为,更不会出现在我家,吃我家的饭,坐在身旁和我说话,你会恨我们,离我们远远的。”
“我不会这样做,”唐林说,“你给我饭吃,答应帮我找猫,你和村长爷爷一样,是个好人。”
陈苼感到可笑,自言自语道:“同你说这些干嘛。”
唐林没回他,一口包子,一口粥吃着香喷喷的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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