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虞沉默了。

说是完全不委屈那是不可能的。

禁术的名头不是空穴来风，卜师一行本来就是个与天比命硬的，钻研禁术，耗费的不只是能力精力。

更是自己的命。

逆天而行，总有付出点代价，不然天道就是摆设了。

卜星监内的卜师都心照不宣自己肯定会有一劫，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们都站在细线上行走，下边就是万丈悬崖。

而钻研禁术，无异于自己拿刀割脚下的绳子，或许下一秒就是万劫不复。

她作为少师，雀霖铃的徒弟，雀霖铃此刻却不是为了她而冒险，而是为了别人。

她对雀霖铃的心思本就不单纯，藏在师徒身份下的感情注定无法成为正果，没有可以依靠的东西，不安感便像野草一样疯长。

而雀霖铃却好像完全觉察不到，对她还是一如既往。

她摸不清雀霖铃的态度。

感情这种东□□占欲本就强，更何况没有回应，孤立无援，疯长的情愫是真的能把人逼疯。

而现在，雀霖铃问她，她这样关心另一个人，她会不会感觉委屈。

她委屈。

就算知道有不得不做的理由，理智上唾弃自己阴暗的想法，但感情这东西从来就不听理智的。

不然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爱而不得纠纠缠缠的事了。

她从前嘲笑那些痴男怨女，为了感情闹的难看，现在落到自己身上，竟发觉自己也没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没有。”符虞垂眼，心口不一的回答到。

“秦少主是您的干儿子，您与他感情匪浅，干娘为了孩子跑上跑下的乃人之常情。”

雀霖铃突然浅笑一声。

“亲缘这东西并非可以解释一切，难道世间的那些抛妻弃子，也是因为没有亲缘吗？”

“……”

“你知道吗？裴漪被捡回来时，才不过八岁，小小的一个，猫一样蜷缩在铁匠怀里。”

“头发也没梳，死活不愿意松开他娘给他的发簪。”

“你别看铁匠现在一副慈祥的样子，当年他一个常年跟武器打交道的人，面对骨头都没长好的小裴漪，手都不知道怎么放。”

雀霖铃回忆起过往，脸上的笑更温柔了。

“我虽然也未有孩子，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将小裴漪接过来，裴漪很乖，安安静静的让我给他收拾。”

烛炎抱着小裴漪手足无措。

“还是我来吧。”雀霖铃看了好久，实在受不了他这副别扭的样子，伸手向他要秦裴漪。

烛炎有些犹豫。

“你天天跟那些武器打交道，哪里懂这些？你们男人又没有孕育的能力，我是女人，比你强多了。”

烛炎看她一眼，眼神里全是不信任。

“虽然我也未生育，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拿来吧你！”雀霖铃上手抱孩子。

烛炎拧不过她，乖乖放手。

秦裴漪很安静，脸上还有逃跑时沾上的血迹灰尘，已经干了，雀霖铃就拿了湿帕子给他细致的擦干净。

污迹慢慢去除，秦裴漪那张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出来将来风姿的脸显现出来。

雀霖铃感慨了一声。

“风艳易催折，你对这孩子以后有什么打算吗？”雀霖铃问烛炎。

“嗯……先跟着我去巧工阁，有天赋就留下来，没天赋在里面当个闲云野鹤也不错。”

“行，但是我看他面相有点……如果他真有天赋，你一定要记得千万不要让他太早声名显赫，不然容易出事。”

烛炎应下来。

两人沉默不语。

为了这孩子，他们都收起来以前见面就吵嘴的性子来，如今交代完，倒感觉出尴尬来。

“哎先师？”一个路过的卜师看到秦裴漪，好奇的问了一句，“这就是那个幸存的幼子？好好看啊！”

雀霖铃立马朝卜师过去：“苏茜啊？我记得你是不是生过一个孩子来着？”

苏茜点点头，她的孩子现在跑浮尘宗学习去了。

“那你快过来帮帮忙，我这也没生育过，什么都不会。”

离的近了秦裴漪这种脸苏茜看的更清楚了，看到秦裴漪空洞的眼神，本来就喜欢，现在更心疼了。

“先师啊，抱孩子是这样抱的，”苏茜接过秦裴漪，“您刚才那样他很难受。”

“啊哈哈这样啊……”雀霖铃尴尬的挠挠头。

苏茜上下检查了下，没什么伤口，决定先带着秦裴漪去洗干净身体，换下脏衣服来。

烛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跟上去，毕竟这是他的幺儿，他得学习下怎么养孩子。

秦裴漪委实乖的太过分了，寻常这个年龄的孩子干什么都要哄着，秦裴漪却一点没闹，乖乖让苏茜像洗猫一样把他洗干净，唯独一点不好说话的就是怎么也不愿意放开那支发簪。

烛炎说他捡到他时就带着的发簪，大概是他母亲留下的东西，雀霖铃和苏茜就不再强求了。

洗完了换上熏了香的新衣服，脏脏包变成香香包，也回到雀霖铃怀里。

雀霖铃学着看过的人母，轻轻摇晃怀里的香香包，烛炎在一边跟苏茜学习怎么照顾小孩。

“小孩这个年纪会毕竟粘人了，长大了就后来，你看苏怡现在就天天不着家。”苏怡是苏茜的女儿，在浮尘宗学剑，毕业后直接住在那里了。

苏茜一说起过往就陷入回忆：“小怡当年啊，天天跟在我屁股后边，跟个小绊脚石一样，圆咕隆咚的，生了气不过一会就自己消了，屁颠屁颠又粘回来。”

“我还记得那天，她的生日，我送了她一把小剑，她一下子就抱着不撒手，我看她实在喜欢，就送她去浮尘宗，没想到还真有些天赋，就这样在浮尘宗住了下来。”

雀霖铃怀里的秦裴漪好像被苏茜说的话刺激到了，终于有了点反应了，朝雀霖铃怀里钻了下。

雀霖铃惊讶的抱紧秦裴漪，小小的惊呼了一声。

小孩子骨头脆，雀霖铃不敢太用力。

烛炎也惊讶的看过来。

“怎么了？”烛炎放柔声音。

秦裴漪靠着雀霖铃，鼻子抽泣了一下，那双漂亮眼睛兀的就流下眼泪。

烛炎慌不迭的找纸跟他擦眼泪。

没想到越擦越多，到最后根本止不住。

雀霖铃跟烛炎着急忙慌的哄他。

“让他哭吧，”苏茜止住两人动作，“难过哭出来就好了。”

烛炎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听有经验的苏茜的话。

秦裴漪一开始还只是默默的流眼泪，到后来抽泣声逐渐变大，成为嚎啕大哭。

雀霖铃外套已经被眼泪浸湿了，她福至心灵，突然轻轻晃着手臂，嘴里哼着没有调子的歌。

意外的，秦裴漪慢慢安静下来，伸手钩她的脖子。

她托着他的背，将他搂在怀里。

“娘亲……”秦裴漪终于说话了，带着哭腔，“死了……”

雀霖铃突然感觉很心疼。

一个才八岁的孩子，母亲死在面前，无异于天塌了。

“我想娘亲……”

雀霖铃感觉自己也快跟着秦裴漪哭了。

她也是个女人，就算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但母性却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感情。

卜星监内的卜师多为女性，因为女性生育的能力，天然的具有沟通生死命途的能力，在这种能力的基础上再进行卜算，折损较少，故而男卜师比起女卜师更容易出意外暴毙，久而久之，除了实在喜欢，很少有男性愿意成为卜师。

作为先师，她的能力比很多卜师都强，对这种感受也更强。

她垂眼看着秦裴漪，想起从前她为自己卜的那一卦。

亲缘绝，亲缘连。

亲缘绝，她这辈子永远不会有孩子了。

亲缘连，但天道又赐给她一个孩子。

怀里的孩子身体很热，她抱着他，好像抱着自己的孩子。

这就是她的孩子。

雀霖铃抬头看向烛炎。

烛炎第一次看到雀霖铃这么认真的神色。

“铁匠，你知道吗？我曾经为自己卜过一卦。”

“亲缘绝，亲缘连。”

“天道剥夺了我的孩子，也赐予我孩子。”她垂眼看向秦裴漪。

“……”烛炎不作声。

“我知道你不愿意，他是你的幺儿，我不会跟你抢孩子。”

“裴漪命格诡异，让他认我当干娘吧，我给他挡煞。”

“这……”烛炎犹豫。

身为卜师，本就危险，替他人挡煞，将他人可能遇到的危险全揽到自己身上，无异于雪上加霜。

“亲缘连，裴漪就是天道赐给我的亲缘。”

烛炎沉默了一会，应了下来。

“我替幺儿谢谢你了。”

两人吵嘴了这么多年，要烛炎立马说什么恭维话实在为难他，雀霖铃也知道他的性子，比起嘴上说说，他更习惯做出点实际行动。

就这样，雀霖铃成为秦裴漪的干娘。

“裴漪当时才被捡回来，身上脏兮兮的，我们把他洗干净，那个年纪的孩子都有点闹腾，他却一直很安静，洗完了，我抱在怀里哄，烛炎就去跟苏茜学习怎么照顾小孩。”

“苏茜讲着讲着，就讲到她的女儿苏怡身上，我见过她的女儿，是个很英气的女子，去了浮尘宗，她说她送女儿一把小剑作为生日礼物，苏怡就抱着剑不放，果然长大后学了武。”

然后，在三十年前的蝣粟之乱中，苏怡死无全尸，苏茜不久之后也迎来自己的劫，死在人间。

“裴漪听着，想起他的母亲，送了发簪作为生日礼物，却在不久后死在他面前。”

“他很想他的母亲，无论我跟烛炎怎么哄都止不住眼泪。”

“后来，我不知为何，突然模仿起曾经见过的为人母哄孩子的方式，摇晃着手臂，哼着不成调的歌。”

“他不哭了，他抱着我说。”

“他想他娘亲了。”

雀霖铃的声音很温柔，让人想起来哼唱摇篮曲的母亲。

“你知道吗？我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雀霖铃笑起来，“那时，我为自己卜了一卦，你知道卦象怎么说的吗？”

她朝向符虞。

“亲缘绝，亲缘连。”

符虞沉默不语。

这个卦语并不难解。

“符虞啊……”雀霖铃的声音哑下去，“我是个女人呀……”

即便不会有孩子，对生命的爱怜却是与生俱来的。

“裴漪就是天道赐予我的亲缘，是我的孩子。”

“我做了他的干娘，看着他从小豆丁长到比我还高。”

“我害怕他早夭，用指尖血混在朱砂里给他画符，镇压他身上的命格，替他挡煞，看着他一点点成为名匠。”

“监天镜算出他是长生锁时，我第一次违背洲主身份，面对众人撒了谎，只为了保下他。”

“但结果你也看到了。”

“报应很快，我被蝣粟融掉了眼睛，他也回到蝣粟那边。”

“我没保住他，我无能为力。”

“现在，我终于有能力重新为他做些什么了。”

“即便代价是我的命。”

灯花爆了一下，连带着光线摇了一下，在沉默中格外鲜明。

符虞垂眼，看着自己的手。

她没资格指责雀霖铃偏心秦裴漪。

如果她面对这种情况，她甚至可能会比雀霖铃做的更偏心。

只是，她合拢手指。

她……

算了。

有些感情，最好的结果就是烂在心里。

她还是那个天资聪颖的少师。

从她决定跟着雀霖铃来到卜星监时，那段一屋两人，一日三餐的日子就彻底落幕了。

这里只有卜星监的两位掌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