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瑶去世的第一个月里,时间悄悄抚平生活的空缺:沈平返回学校,林越出去工作,曾晏清则再一次去了那个画室。
她在关闭了的画室门前遇到一个女人,一位刚刚失去女儿的母亲。
曾晏清不忍扔下憔悴的女人,拿过她怀里的纸箱,送她回了家。
一路上,女人哭诉着告诉曾晏清,她的女儿前天自杀了,她是来画室取女儿生前的画作。
走到了门口,女人自己擦去了眼泪,挣着血红的眼,用颤抖地声音对曾晏清表示感谢:
“谢谢你,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善心的人。虽然我女儿她还是走了,可她之前告诉过我,有人喜欢她放在画室里的作品。那几天,她真的很开心,还说着要亲自向那个人道谢。可是……可是,前段时间……”
曾晏清心下一紧,上前轻触女人抖动的肩膀,安扶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那天去给画室送自己的新画,在那儿……遇见了一个因为癫痫发作死了的女孩。她……她回来了,就……一直跟我说,是自己画的那副画,害了那个女生……她说,那个女孩子就倒在自己的画前……”
女人平复的心绪再次翻涌起来,曾晏清出声打断了她,又答应她将纸箱放进那个空荡荡的的房间里。
进入房间之前,女人再一次拜托曾晏清:
“麻烦你……你帮我看看那张画。我不信,我不信……是我女儿的那副画害了……”
将纸巾递过去,曾晏清走进了房间,放下纸箱,拿起画框,愣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是一片海,一片蔚蓝的海?
攥紧了手心,她用手机拍下画,快步走了出去,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女人说:
“不可能是画的原因。”
女人诧异地扶住曾晏清,摇着头,一遍又一遍重复地问:“真的吗?真的……真的是这样吗?”
曾晏清抱住女人,柔和了声音:“那个客人是我的朋友,我们去看过海,她不讨厌海。”
“谢谢!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们!”女人抓紧了曾晏清的衣袖,“那天帮助我女儿的那个年轻人也这样说过,真的,谢谢……”
微微皱起眉,曾晏清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请问,那个人,也是夸赞您女儿画作的人吗?”
女人点点头,在曾晏清的怀里彻底平复了。没一会儿,她离开了女人的家。
新墓碑被立好后的一年里,曾晏清常常去几个地方:画室,女人的家,以及沈瑶的房间。
她看了画室的监控,听了女人说的回忆,翻了沈瑶的所有遗物。
在做这些之前,她知道女人口中的年轻人是谁,了解沈瑶去画室的原因。
做了这些之后,她在沈瑶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些异样。
彻底消失的海洋图册,莫名出现的心理书籍,以及空缺了几页的日记。
曾晏清去询问林越沈瑶生前几日的近况,又带走了书和日记,反复地翻阅。
按照林越所说,沈瑶并没有什么异常,反而显得更精神,发病的次数也减少了。而曾晏清那段时间里忙着一项实验,在实验室里住了几天,只发消息问了几次沈瑶的身体情况,至于其他的人和事,就被她统统地扔到了脑后。
那个时候,魏南乔没怨她凭空消失,只是去了几次沈瑶家,向林越打听她的消息,还顺便和沈瑶聊了聊。
林越提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不禁叹了一口气:“南乔是个很好的人,有他在,我总算能对你少操一些心。”
曾晏清伸手握住他苍老的手,牵起嘴角:“林爸,你不用多担心我。对了,您知道——南乔对瑶瑶说了什么吗?”
陷入回忆的林越有些恍惚,呆滞的双眼动了动,摇了摇头。
“我看您今天已经很累了,先去休息,我给您做晚饭。明天不是还要去孤儿院给那些孩子上课吗?”曾晏清将林越推回了房间,看着他阖上了眼,才转身去向厨房。
晚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曾晏清试图整理繁乱的思绪:
大海的画像,扔掉的图册,新买的书籍,中段的日记,以及他们的谈话。
次日,曾晏清去了魏南乔的家里。
“阿晏?”魏南乔开了门,掩不住脸上的惊讶,“你怎么来了?吃晚饭了吗?”
“没有。我刚从学校出来,就直接来你这了——有吃的吗?”曾晏清走进门,在沙发上坐下,接过魏南乔递来的水,仰头喝了一大口。
“你慢点!正好我也没吃,你等一下,我去做。”魏南乔一边系好围裙,一边转身进了厨房。
两个小时后,三菜一汤准备好了。两人面对面坐下,安静地吃完了晚饭。
曾晏清洗完碗回到客厅,魏南乔递上削好的水果,开玩笑般地问了句:“阿晏,今天晚上要住我家吗?”
“好,不过我没带换洗的衣物,可能要借你的衣服穿一下。”曾晏清低头,细细嚼着苹果。
魏南乔放下水果刀,用纸擦干净手,转身问:“阿晏,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只是累了。家里没人,不想回去。”曾晏清靠过去,闭上了眼,一脸的疲倦。
深夜,曾晏清背对着魏南乔,盖着另一条毯子。
“阿晏,你睡着了吗?”
“没有,怎么了?”
“你可以让我抱着你吗?”
“好。”
魏南乔缓缓靠近,伸出长长的手臂,将曾晏清放入怀中。
“阿晏,我现在可以这样抱住你了。”魏南乔在她的脖间轻轻蹭了几下,嗅到了她的味道。
这种味道莫名地令人安心,魏南乔难得的入了梦。
“你回去海里——她属于我了。”低得细丝般的梦呓声从背后传来,曾晏清立刻惊出了一层细汗。
熬过一个不眠的夜,迎来一个朦胧的晨。
“南乔,我想出去走走。”躺得有些麻木的曾晏清转过身,摸着刚刚苏醒的脸,“你能陪我几天吗?”
在柔软的触摸中,魏南乔有些迷糊,似乎还没完全从梦中走出:“好啊,我们去山里走走?”
“去海边怎么样?我好久没去看海了。”曾晏清睁大了眼,让身边人的倒影侵占自己的双眼。
魏南乔看着清醒了些,低头埋入温柔乡里,闷闷地说:“阿晏,其实我不喜欢海。小时候去海边,喜欢的东西被海冲走了,没能找回来。所以,我再也没去看过海。”
“没事没事,那我们抽个时间去山里走走好了。”曾晏清松了一口气,轻拍着瘦削的脊背。
太阳升得高了,曾晏清离去,魏南乔目送。
赶到学校,曾晏清与学长碰了面,开始交流会。
会议后,曾晏清突然想起这位学长似乎与魏南乔的关系不错,两人都参加了学校的心理社团——她想要问问他魏南乔喜欢什么书。
说起这个,曾晏清不免有些心虚,和魏南乔交往了接近三年,她还没弄细他的喜好。
“哎,你总算想起来问他的事了。”学长摆放好材料,换上完笑的口吻,“他可是不小心说过,觉得你不是最在乎他。学妹,你可得好好呵护他哦!”
曾晏清尴尬一笑,避开了视线:“所以我想问问学长,他喜欢些什么,或者,他除了对心理学感兴趣,还有其他的什么兴趣吗?”
“这个你可问了个难题——”学长摸着下巴思考,变得犹豫,突然想记起了什么,“不过,你可别带他去海洋馆之类的地方哈!”
“我知道,他跟我提到过。”曾晏清抿了抿干裂的嘴,低头看向地板。
“哦,看来你知道了?也是,他母亲这事肯定会告诉你的。”学长叹口气,收起了笑,“他应该没跟你细说,虽然我也不知道详情,但能多告诉你一点——他母亲就是溺死在海里的。”
曾晏清保持沉默,第一次为家人之外的人停留了许久。
和学长分开后,曾晏清买了一些菜,提前给魏南乔打了个电话,然后立即赶去了他的家。
“对不起啊,刚刚路上有点堵车,所以来得有点晚了。你饿了吧?可能需要多等一会儿,我炒菜比较慢。”曾晏清手忙脚乱地放下东西,显得有些局促。
魏南乔见状笑出了声,偏着头,按了按自己的眼角,安慰她别着急,慢慢来也没关系。
当天晚上,曾晏清依旧留下了,不过没让魏南乔再抱着她睡。
“我还有点没习惯,上次就完全没睡着,慢慢来行吗?”
“好,这个当然要考虑你的感受。那我离你近一点好不好?离你近一点,我好像会睡得更好。”
曾晏清红了脸,快速地点头答应,然后转过身去。
温热的气息悄悄靠近,她的后脖有些发热。
还是魏南乔先睡去,曾晏清的意识还没完全沉下。
之后的数月,曾晏清和魏南乔都变得忙碌起来,两人只在夜里有短暂的相见。
这几个月里,魏南乔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猜测:每次都是他睡沉了发出梦呓,曾晏清还没有完全入睡,到后来,她直接失眠了。
“你该走了,她不需要你。”
“真好啊,她竟然还记着你。”
“要快一年了,她还是要去看你。”
“你输了,可是我还没嬴。”
……
沈瑶的第一个祭日里,曾晏清在墓碑前待了许久。一直站到下午,她因为低血糖而晕了过去。迟一步赶到的魏南乔惊了,慌慌忙忙地抱起她,不管不顾地冲去了医院。
从医院出来后,曾晏清又倒下了:一次次陷入长长的休眠,一天天没入沉沉的宁静。
她不醒,魏南乔就守在床边;她不说,魏南乔就陪在身边。
几个月过去,她终于答应他,愿意和他一起去山里走一走。
可是只有三天,她在第二天的晚上提出离开,在第三天的清晨真正离开。
有所察觉的魏南乔没有挽留,也选择离开。
仅仅三年,魏南乔走到了边缘,内心几近瓦解,却依旧不肯低下自己的傲慢。
魏南乔的真实面目从来都不是完美无缺的天才医生,不是细致体贴的理想恋人,不是随和有礼的年轻人。傲慢,死死缠绕着灵魂之根的傲慢,才是他的本质。
傲慢使他讨厌自己的母亲,甚至于讨厌女人:他觉得那个女人选择自甘堕落,抛弃了自己的天赋和才能,盲目地躲进一个狭小的家,最后,因为身患癫痫,死了之后还被人叫作“可怜的疯女人”,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关于她的回忆。
傲慢使他轻视自己的父亲,以及厌恶男人:他认为父亲是懦弱的、愚蠢的,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够撑起一片天,却连自己的爱人都无力保护,甚至还将自己一生的不幸推给一个死人。
他安静地看着一切,内心的傲慢埋葬了一切怜悯。
然后,他带着一颗无知无觉的心,走向自己的路:选择研读生物神经学,专门研究癫痫。
然后,他遇见了曾晏清。
初见的一瞬,魏南乔想象中的母亲形象与曾晏清重叠了:一位聪明、骄傲的女性。
所以,他接受了她的追求。
一开始,他只是想要更近一步地观察她,不动声色地审视她。
可是内心的傲慢让他失去了敏感,变得迟钝。就像他没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她,没发现自己爱上了她,没发现自己彻底推开了她。
后悔吗?
魏南乔想过,无数次地想过。
可是他不觉得后悔,宁愿选择死亡,也不肯承认。
傲慢不会允许他低头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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