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榆坐在门外石阶上,看着柱子发呆。
柱子就是普通的一根石头柱子,上头什么花纹也没有。以往没人的时候她最爱抱着这柱子纳凉,可今天没有。
今天她什么也不想做……
屋子里头还是静悄悄的。
她趴到门上想听一听,可趴上去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又放弃了。
于是还是坐着,摸着被扯破的衣服,看太阳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汗水开始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浸透了衣裳。
她坐在这里想,她会哭吗?
常夫人把李涯烧坏的那条裙子补好时,天已经阴下来了。
热却还是一样的热。人坐在屋子里出不来汗,就闷着,骨头都像是被空气给凝住了,半天活动不开。
“想是要下雨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朝窗外看了一眼。
地上泛着白光,晃得人头晕。
这么迟了,两个孩子怎么还不见过来?
是昨晚太热,今早睡迷糊了,还是热病了?
常夫人也待不住,晃晃有些发昏的脑袋,捏了把扇子就朝西厢房走。
家里地方说大不大,不过五六间屋子,一个小院。可不知道是今天天气实在不对,还是昨夜睡得太晚,就这么几步路,她已经歇了好几回。
穿过庭院就是西厢房,她扶着树喘了一阵子,才一抬头,远远地就看见了自己闺女。
常夫人眼神其实没那么好,无奈常榆实在太显眼了一点。
个头挺高一个人,往门口一蹲,又穿了件靛蓝色袍子,胸口小片皮肤都在外头白花花的露着……
“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常夫人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敲了一闷棍,眼睛耳朵都糊了。
常榆蔫了吧唧地抬头瞅瞅她,又瞅瞅自己,扁着嘴不吭声。
“出什么事儿了?”常夫人看着她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有些心疼地用指头摸了摸,“还有一人呢?你们打架了?”
怎么打成这样?衣服都撕破了。
不是,她衣服都成这样了,那另一个呢?!
常夫人都有些站不稳了,嗖地把手收回去,直勾勾望着她道,“李涯呢?你把她怎么了?”
她不提李涯还好,一提李涯,常榆瞬间坐不住了,爬起来就大声道:
“她不要我了!”
这叫什么话?
“你说的这是什么?”常夫人又惊又愁又怕的,上手就拍了她一下,“涯儿呢?你是不是又欺负她了?她在不在里头?”说着就要去推门。
却被常榆挡住了:“她不叫人进去。”
常夫人惊诧地站在那儿,感觉自己都快认不得这个闺女了。
常榆顶着她娘古怪的目光盘腿坐下来,继续盯着那道游廊发呆,嘴里念念有词地小声说道,
“她不愿人进去。她要自己一个人的……”
常夫人听了一会儿,没听明白,又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愁得无可无不可,索性也一屁股坐在了女儿身边——
常榆转头看了看她。
常夫人也看了她一眼。
常榆又看了看她。
常夫人觉得她此刻的眼神很怪,于是把脸转过来对着她,用眼神迫使她张嘴。
常榆很熟悉她这个眼神,憋了一会儿,没憋住,小声地道:
“她气我的了。”
你知道什么叫气你吗,就气?
你娘我现在瞧着你也很气,你知不知道?
常榆不知道,常榆继续小声快速地说,“她说‘你是个女的你是个女的你还娶媳妇你娘没告诉你你是个女的不能娶妻生子吗’。”
平地一声惊雷,俄而风声起急,太阳就跟被那声震耳欲聋的雷声也吓退了似的躲进了层云后。
天一下子阴沉下来。
常夫人的心也跟着这天色一起重重地跌了下来。
她觉得口中干巴巴的,胃里也一下子变得很空,空得有些犯恶心。
常榆依旧在小声地说着,“她不愿意做我媳妇了,她说我是个女的了。娘,什么叫我是个女的?”
我们是不是骗了她?
“娘?娘?”
“走吧。”
“娘?”
常夫人吃力地起身,握住她的手道,“跟娘回去。”
“我不跟你回去。”常榆固执地站着,任由自己被扯着手,转头看着那扇门,“我要等她出来。”
“等她出来做什么?”常夫人问她,“你在这里她会出来吗?”
“她偷了我的点心吃。”常榆皱皱眉,坚持道,“我要等她出来。”
这个傻女儿!
常夫人总算没忍住,狠狠拧了她一把,将她带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雷声却一声比一声急切起来。
屋子没点灯,昏暗得像她还在家时那样,反而使她心里慢慢安静下来了。
她家里穷,每逢下雨时泥草盖的房子里便又潮湿又昏暗。舍不得点灯,全家就一起坐在檐下。
雨来时就看雨,雨未来就等雨。
院门开着,过堂风将整个院子都吹的乱七八糟,邻居家孙伯伯路过,就笑他们:
“李大,你家篱笆都不要了噻,风吹得鸡都快飞了!”
对了,他们家当时还养了两只鸡呢。
两只鸡可以下好多个蛋呢。
她爹坐在她旁边呵呵地笑,“不要了不要了,等下完雨就杀了给我丫儿吃。”
当时李涯一听就乐了,爬到她爹腿上去看他的脸,揪着他胡子问他“真的呀真的呀”。
李大就点头,一副两只鸡算个甚的样子。
娘还笑得不行,叫哥哥们赶紧去把鸡都逮回来。
李涯正馋着呢,见到大哥去顶着风抓鸡了又急,赶忙问,“那吃了鸡,鸡蛋咋办?”
没有鸡了,哪儿还有鸡蛋?
大哥敲着她脑袋,“鸡蛋就从锅里长出来了,下一场雨长一颗。”
李涯当时信了有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才知道锅里是长不出鸡蛋来的。
而如今,她知道了,没有了爹和哥哥,没有了娘,锅里非但长不出鸡蛋,也长不出任何东西来。
没有东西吃,人先是没劲儿,然后说胡话,胖了之后就是瘦,瘦着瘦着就醒不来了。
娘就是在胖了之后才病的。
村里的许多人都在胖了之后病的。
外头还在打,城里进不去了,能进去的也要求着人卖了地再卖自己。
娘不肯卖地,但她能卖自己。
她找了邱婆婆,邱婆婆受不住她求,替她找上了常家。
常家用十袋粮给了她们娘儿俩一条活路。
李涯忍不住想,要是爹还在,或者大哥在,他们会怎么做。
会像村头麻子脸那家把闺女卖了交钱换粮吗?
不会的吧。
爹看不上这样的人,甚至最疼的就是她。
大哥呢,要是大哥现在回来了,知道她在常家这样,会不会把自己接回去?
还有娘,娘呢,要是她现在回家,跟娘说他们家的这个人,其实是个女人,娘会怎么办?
而她呢,她要把这些告诉娘,然后回去吗?
此时,常夫人也在问自己的糟心女儿,“她说了回家的话吗?”
常榆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到底说没说。”
常榆犹豫着,慢慢摇了摇头。
常夫人一下就眼睛红了,催着女儿道,“把饭食与她送过去,还是就放到门口。”
常榆不想去,用脚尖蹭着地。
“还不快去?”
“难吃。”常榆终于说话了,一开口就挨了她娘一巴掌在背上。
“难吃也得吃。”常夫人又气,又不得不解释,“人不吃饭要病的。”
结果常榆用看傻子似的眼神望着她,又重复了一遍:“难吃!”
那不是废话吗?她一个从小到大就下过两天厨房的人,做饭能好吃吗?
“娘做的不好才难吃的。”常夫人哄着她道,“但你不是也吃了吗?你吃了,涯儿也会吃的。”
涯儿没吃,涯儿这两天一口都没吃。
常榆用眼神控诉着,嘴里说:“娘病了。”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就是说她吃自己做的难吃东西吃病了,涯儿……涯儿也会吃病的。
所以你就不给人家送了是吗?
你早有这个觉悟、这个体贴,人家能跟你吵架吗?
人家能跟你动手吗?
人家能发现你是个女儿身吗?
就为了那么猫零狗碎的一丢点心?!
常夫人怒不打一处来,觉得自己头更晕,眼更花,心口跳得气都喘不匀了:
“娘那是被你气病的!她也是!”
常榆低头,脸上很惭愧的样子。
“去送!”
常榆就是不动弹。
常夫人找东西抽她。
常榆跳着脚反抗,“她有的吃!她把我屋子里放的都要吃了!不吃你的!”
“扯你娘的臊!”常夫人总算受不了了,开口就骂她,“你哪只眼睛瞧见她吃你的东西了?而且她吃了又能怎地?”
说到这儿,她想起来两天前那段公案,忍不住又道,“就那么一口点心,你平时吃的还少了吗?做什么非要与人家斤斤计较?”
而且那还是你吃剩的呢。
“我给了她的。”常榆被她抽哭了,委屈巴巴地说,“成亲那日晚上,我就给了她的。”
她越想越委屈了,大哭地喊道:“就六块,我给了她两块的!我一天才吃一点……”
要不是……
她才不会给的呢。
一个月要三十天,她一共才六块,一块上头有五个花瓣,她每天就吃一个花瓣刚刚好。
为了给出去这两块,她自己少了好多好多。
常夫人顿住了,过了半天才找到舌头道,“所以你愿意给她吃?”
“她吃了不道歉!她自己拿!”常榆哭得抽抽着说,“她还推我!还打我……”
常夫人懒得管她,反正她自己也经常动手来着,而且她现在对李涯还格外愧疚,于是随便地点点头,安慰道,“嗯嗯嗯,真是不好,快把饭送过去吧。”
常榆一下就不哭了,转身端起那碗东西就走。
一边走一边小声说:
“就不吃,就不吃!”
难吃死了,吃了嘴都苦的。
常夫人一点儿也没听到,望着外头还在下的雨愁道,“原本还想等她大一点儿,多教她点儿东西再告诉的,没想到……”
没想到两人就为一块点心呛呛上,李涯自己先发现了。
十三四岁的年纪,就算再懂事、再是个大姑娘了,到底也是个孩子呢,性子还没定。
这两天把自己关到屋子里不吃不喝的。
她去看了,也叫常榆去送饭。
李涯没见她,却见了常榆一回,说了几句话。
虽然到底说了些啥常榆也没告诉她……
常夫人是想娶个小姑娘回来好好教养几年,当自己干闺女也好、当什么媳妇也好,总之能在她没了之后,看在自己和常家这点子家底的份上,在这乱糟糟的世道中顾着她榆儿一些,就成了。
买的丫头终归是买来的,当不得事,也难记得好。
她晓得骗人姑娘嫁进来,就算是把人陷进了这火坑里——
有良心的,舍不下这点情分,就绑着她这个傻闺女一辈子了。
没良心的,白白被骗来做了假凤虚凰的勾当,成了笑话,最后要抽身走,没准还担上忘恩负义的骂名。
自古事难两全,她做了这等阴损事,有什么报应自然愿意领受。
可事到临头,眼看着人家把自己都要怄死在屋子里也没说出句要走的话,更不见她,常夫人一颗心真是七零八落碎成了一片。
要是这孩子不这么懂事就好了。
可要是不这么懂事,她又怎么会在邱娘子那里一眼就相中了这个豆芽菜一般的小姑娘呢?
明明几个小姑娘中间,她看起来最弱最矮,瞧着一点儿事都扛不住。
可她一抬眼,那股劲儿就跟三十多年前、常家这位常夫人白子克,头一回见她的好姊妹严华一样。
她小小的,站在人群中间鼓着脸,好像什么也不怕。
没有地,就没有家。
锅里长不出鸡蛋,地里也种不出粮食。
活人上了战场变成死人,百姓拿起刀来也打不过士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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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难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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