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浓浓,天堪堪将亮,不见秋花硕果,便只余萧索之色。
城南水开巷尾,张家旧宅却没有了往日的寂寥,早早氲起的烟火气袅袅腾升,给秋日清冷的深巷染上了一丝暖意。
程生蕤起得早,烧好面汤热茶,又去街上买来了早膳,钱文嫣还没醒来。他便在院子中逛了一圈,看着空荡荡的庭院,总觉得有什么忘了做。直到看见倚在木樨树下的长杆,他举起来,在手上把玩了片刻。熟悉的感觉指引着他,提杆挥舞,在簌簌而落的花间破风驰越,疾如旋踵。
末了,他握杆而立,一声低吼,生生将杆子震裂。长杆没有插入地中,裂断几段散落在脚旁,程生蕤蹙着眉头,怔怔然地看着断木,失了神。直到主屋传来一声娇软的声音,他方如梦初醒。
程生蕤扔下掌心的一节断木,神色恢复如常,大步地走入主屋。
“怎么不穿袄子?”
看着仅着单薄的寝衣、趿着鞋履、头发披散的钱文嫣,程生蕤锁着眉头,把她拎回了卧房。
“你跑去何处了?”钱文嫣感受到程生蕤衣袍上的寒意,歪着头看他,像是在看着不懂事的小儿郎。
程生蕤挑了挑眉,随手拿起一件袄子,披在钱文嫣的身上,顺手捏了捏她的小翘鼻。
“小女娘面汤,不得我去烧?”
钱文嫣挪努了努嘴,难受地揉着鼻子。心道程家小兄也怪辛劳的,仅有这些解闷的怪习惯,便不与他计较罢。
“也不必如此勤快烧汤,迟些也可。”
钱文嫣心疼程生蕤,却也只得指着他,斟酌再三,便无私地传授他偷懒之道。程生蕤闻言,双手抱臂,勾着嘴角,意味深长地觑着钱文嫣。
“迟些,小女娘也可偷偷懒,晚点起?”
“……天冷了,晚起些也无妨。”钱文嫣呐呐低语,认为程生蕤不识好心的忿然压过了小小的心虚,便又提高了音量,“你怎的如此揣测我呢?我还不是疼惜你吗?”
疼惜我?程生蕤眉心微动,抿着嘴,注视着钱文嫣。
钱文嫣被盯着浑身不自在,气恼地鼓了鼓双颊,正要说几句赌气的狠话,程生蕤却突然收回了他的目光。
“我去端面汤来,你先换衣。”程生蕤后退几步,把卧房的帷幔放了下来,在离开前,又叮嘱了一声,“起风了,换上昨日新买的袄裙。”
程生蕤不轻不重的一声关切,抚平了钱文嫣心头的恼意。钱文嫣看着青色的帷幔,拉了拉肩上的袄子,欢欢喜喜地寻她的新衣。
没一会儿,她把帏幔拉起,就见坐在椅上的人。程生蕤听见动静,回过头看着钱文嫣。她穿着白色襦子、外套着杏黄色半臂短袄,红色长裙上绣着的小白花随着她的步态簌簌而动。
看着款款走来的小娘子,程生蕤莫名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错觉,唯有散落在腰间的乌发让他的理智稍稍回归。
程生蕤把面盆端至架子上,给钱文嫣洗漱之用。还没开口唤她,钱文嫣便自觉地坐在昨夜的小几上,双手放在膝头,乖巧地仰起头。
“……”
程生蕤哑然无声,一时不知该不该赞许她的乖巧。钱文嫣等了一会儿,直到颈子微酸,便茫然地看向程生蕤。
“怎么不过来?”
程生蕤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召唤钱文嫣来至跟前。钱文嫣一头雾水,不知道程生蕤想做什么,只好顺从地起身。
“自己洗漱。”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娘子,程生蕤双手抱臂,声色平静地宣布。钱文嫣诧异地眨了眨眼睛,听不太懂这几个字的意思。
“我?”
“是,你要学会照料自己的起居。”
听着程生蕤不带感情的声音,钱文嫣忍不住揪起了心,面色微微有些发白,直勾勾望着程生蕤。然而,程生蕤却并无心软的准备,仍然抱着双臂冷眼旁观,不理睬向他伸出的小手。
钱文嫣沮丧地垂下手,她想不通一夜之间,程家小兄怎么如同换了一人。
“为何?”为何不理她了?
“你非三岁小儿,岂能连起居之事也要依赖旁人?”
程生蕤自认是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谆谆教诲全是出于他的关切之心。然而听在钱文嫣的耳中,却格外疏离冷漠。
“可你,你不是旁人……”钱文嫣期期艾艾地说,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程生蕤。
“我也无法永远在你身边。”程生蕤蹙着眉,看向钱文嫣的眼睛,又道,“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该如何?”
“为何会不在?”钱文嫣面无血色,神情呆滞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声音无比凄哀,“你……你又不想要我了吗……”
你说过,我极乖的。这样,也不能把你留下吗?
程生蕤的心不知被什么划过,酸酸涨涨的,不太爽快。他不自在地垂着眼眸,默了片刻,又抬起头来。
“有时,我在忙,便无法照料你。”程生蕤抿了抿唇上的干皮,揉了揉钱文嫣的头发,“今早,我出门买早膳,就不在你身边。我们,总不会时时都在一起的,若是你学不会照顾自己,岂非要让我担忧?”
钱文嫣眯着眼睛,脸颊在程生蕤的掌心贴了贴,感受着不同于她的热度。程生蕤面色平静地看着钱文嫣,任由掌心绵软的触感,震动着他的内心。在心底深处缓缓涌起了一丝缱绻旖旎,这种陌生的感觉,有着难以言喻的力量,牵扯着他,缓缓沉沦。
程生蕤有些好奇,这股力量有多强大。他没有抵抗,感受着自己一点点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在几乎要寻到答案时,掌心倏然一空。
“我听你的。”
钱文嫣目光里闪动着光,双手圈成团,精神奕奕地阔步走到面盆前,洗面刷牙。
程生蕤看了一眼悬在半空的手,又看向背对着他,散发着坚韧不屈的意志的小娘子,修长的手指动了动,慢慢垂落身侧。
“你懂不懂……”程生蕤咬了咬后槽牙。
钱文嫣闻声,回过头来,嘴里还含着刷牙子,左脸鼓鼓的。
“嗯?”
看着钱文嫣的眼睛、清澈明亮,程生蕤默了默,暗叹了一口气。
“无事。”要懂什么?连他,都不懂……
钱文嫣不疑有他,漱好口,把软巾放入面盆中。面汤很烫了,她磨磨蹭蹭半天,也不敢把手伸进去。悄悄看了一眼立在她的身后,不知在想什么,却完全没有想要帮忙的程生蕤。钱文嫣无奈地环顾着架子上的物件,用舀牙粉的长匙挑起软巾。
“我好了。”
钱文嫣梳洗完毕,高高兴兴地转过头,等着程生蕤的赞许。程生蕤在清脆的声音中回过神,把心中乱糟糟的思绪抛之脑后,看向钱文嫣。
“袖子怎么湿了?”
“嗯?”
钱文嫣低头看着还在滴水的窄袖,想也不想,迅速把手藏在了身后。
“嘴角还有牙粉……”
“啊?”
钱文嫣双手住嘴,面色涨红着,眼中全是窘迫。
“骗你的。”程生蕤闷笑了一声,指着她的袖口,没好气道,“下次要挽起袖子洗面,现下,快去换一件襦衣。”
程生蕤说完,又退了出去,留下钱文嫣一人,又恼又羞地瞪着一双杏眼。捏了捏湿答答的袖子,钱文嫣想了想,轻轻挽起袖口。
重新换好襦衣,钱文嫣拿着梳蓖,去寻程生蕤。看见坐在饭桌上等她的人,钱文嫣托着发疼的头,无助地看着程生蕤。
“我不会梳头……”
程生蕤觑着头发凌乱的小娘子,梳蓖上还有几根头发,不解地问:“不会是何意?这几日的发髻……”女娘子,还有不会梳发的?
“自从我在漕船上醒来,都是婆婆替我梳头的……”钱文嫣委委屈屈地说,心中无比思念罗安,难过地看着梳蓖,“这头发,也不听话,怎的一梳就疼……”
程生蕤想起了,昨夜被熏笼烤焦的几缕头发,眼神飘忽着,不忍去看梳蓖上的断发。
“我也不会梳女娘子的发髻,不如……”去李宅梳个头?
程生蕤斟酌了片刻,唯恐小娘子发现焦发,当即下了决心,起身走向她,伸出手要梳蓖。
“我姑且替你梳一个男子的椎髻吧。”
钱文嫣蹙了蹙眉,紧紧捏着梳蓖。程生蕤看着她犹豫不定的模样,舌尖顶了顶左颊,没好气地说。
“梳不梳,给声准话。”
钱文嫣瞅着程生蕤面上的不快,说不出拒绝,只好垂着头,慢慢吞吞递出了梳蓖。
“梳一个双丫髻吧……”
“不会。”
程生蕤接过梳蓖,按着钱文嫣的肩头,把她推至梳妆台前。钱文嫣透过铜镜,看着程生蕤不太顺畅的动作,没忍住咬了咬手指。
“不如……”
“嗯?”
认真梳理着焦枯的头发,程生蕤随口应了一声。不晓得怎么的,听出几分胁迫之味的钱文嫣颤了颤身子,在妆奁内取出一条红色的流苏发带。
“用这根发带来束发……”
过了许久,梳好了头发,他们便来至饭桌用饭。
钱文嫣得偿所愿,摸着椎髻上的流苏发带,安安分分地吃着早膳。程生蕤也得偿所愿,悄无声息地处置了几缕碍眼的焦发,摸了摸袖中的几缕头发,觉得今日的白肉胡饼与金丝脆羹甚是美味。
钱文嫣心想,梳发之事,还需靠自己。
程生蕤心道,已瞒天过海,小娘子不会看着焦发冲他掉泪珠子了。
他们各想各的,整顿饭下来,异常和谐、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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