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开巷尽头,张家旧宅兀自立着,没有李家门前的热闹,稍显几分寂寥。
入门便是庭院,种着一棵木樨,一棵枣树。枣树已挂满果,熟透的枣子掉了一地,也无人问津。木樨树下的秋千,落满了明黄色的小花朵。
钱文嫣踩在青石板铺成的小径上,走在静默无声的庭院,弯腰抚摸着干枯的荷花鱼缸,望着荒凉却不失巧思的布置。即便她看到的是被遗忘闲置的小宅子,但仍然可以感受到主人家入住时的用心。
钱文嫣仰头看着程生蕤,笑着说:“我喜欢这里。”
程生蕤揉了揉钱文嫣的头发,拉起她,往屋里走。
宅中有一大一小两间屋子,主屋宽敞明亮,已特意打扫过。墙面是由青石灰砌成的,主人家还在主墙上画了一幅烟雾氤氲的山水图。虽说地面仅铺了青石砖,却因整屋装饰的色调均以花青色为主,倒是意外的和谐,显得简朴典雅,甚有趣味。
主屋隔成三个部分,中间设有待客煮茶的案榻,左侧是与之想通的小屋,右侧是饭桌,再往里走绕过素色的围屏,则是卧房。崭新的床被已用香熏过,床柱上还挂着一个香毬,钱文嫣认出这是罗安送予她的把玩之物。
钱文嫣逛了一圈,便歪坐在案榻上,瞅着程生蕤。
“我乏了……”
程生蕤把采买的物件安置妥当,天色也暗了。听见钱文嫣的声音,也没多想,便道:“乏了就去歇息。”
“我……”
钱文嫣低声嘀咕了一句,由于音量太小,程生蕤并没有听清。他纳闷地看了一眼面色微红、欲言又止地小娘子,便坐到案榻的另一边,与钱文嫣相对而视。
“你怎么了?”
钱文嫣低着头,手指一遍遍地缠绕着衣带。程生蕤也不催促,拆开了包裹严密的团果子,倒在盏碟中,推到钱文嫣的面前。
钱文嫣在盏中挑拣了片刻,拿起一块梅花状的团果子,慢慢吞吞地举在嘴边。
“我还未沐浴梳洗呢……”
钱文嫣说完,立即把团果子塞进嘴里,垂着眸子,似是很专注地吃了起来。
程生蕤闻言,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古怪之色,本欲说些什么,但青石砖上细长的两道身影,让他顿时沉默了起来。
他第一次认识到,这座小宅子里只有他们二人,意味着什么。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娘子,连自理能力都没有。难不成,他要担当起护院、厨娘、丫鬟、奶娘的角色?
程生蕤神色恍惚,支着额角觑着钱文嫣,心想这会儿是否还可反悔?把娇滴滴的小娘子托付于李婆婆,或许才是明智之举。
钱文嫣偷偷关注着程生蕤,在他不太好看的面色下,钱文嫣的心越发忐忑,甚至敏锐地感觉一丝危机。
她不能沐浴梳洗吗?
“我……不如我……”不洗了?但是,这样多脏呀……
钱文嫣沮丧地垂着头,说不出口。
程生蕤回过神来,看着钱文嫣有气无力的模样,敲了敲自己的头,神色又恢复如常。
他设想过住进小宅子里会有许多不便,生活用度等许多问题,他都细细打算过了,偏偏没有想过要如何照顾小娘子的起居。突然察觉,却发现已然无法周全地处置此事,故而感到十分苦恼。
眼下,把小娘子抛下……程生蕤觑着面露委屈的小娘子,暗叹了一声。抛下,是不可能的,他亦无法安心。婆子丫鬟,他的钱袋子又供应不起。唯有,亲力亲为一条出路了吗?
程生蕤又看着钱文嫣,认真端详了片刻。小娘子虽然笨拙,却不失乖巧,想来养着也不会太费心。
“我忘了准备浴汤,现下便去烧火。你且先把软巾牙刷子取出,备好衣物与肥珠子。”程生蕤起身,特意交代了一声。
闻言,钱文嫣面露喜色,忙不迭应好。原来是忘了,明日可不要再忘了……
程生蕤挽起长袍,先去浴房看了一眼。罗安白日来时,洗刷过浴房,连他们新购入的澡盆也已擦过,澡盆旁还细心地备好了肥珠子。程生蕤环顾一圈,便去厨房烧汤。
没一会儿,钱文嫣的声音便远远传来,程生蕤抬起头张望了一眼。
“我在此处。”
钱文嫣举着烛灯,在小宅子里乱走了一通,险些迷路。顺着程生蕤的声音,摸索着走到了厨房。
程生蕤看着钱文嫣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手中还攥着一条白色的软巾,微蹙眉头。
“发生何事了?”
钱文嫣摇头摆手,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开口道:“我没找到牙刷子……”
程生蕤默了一瞬,告诉自己,采买的物件是他一人归置的,小娘子不知道也无可厚非。
“牙刷子和牙粉都在面盆架旁的第二层柜子里,还……”
“哦!”
钱文嫣点了点头,还没等程生蕤说完,又急冲冲地走了出去。程生蕤觑着她的背影,思考了一瞬,忍不住道。
“她急什么……汤还没煮好……”
过了许久,浴汤烧好,程生蕤正准备起汤时,钱文嫣又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在深秋之夜,小娘子发髻散乱,额间沁着一层薄汗,灰头土脸地喘着气。
“……这是怎么了?”程生蕤面露惊讶地看着她。
钱文嫣顾不得其他,用手背擦了擦汗,不知在何处沾染的脏污在她的脸上又添上了一抹黑色。
“我,我没找到肥珠子……”钱文嫣拖长了尾音,既懊恼又委屈地瞅着程生蕤。
“肥珠子在和牙粉放在一处。”程生蕤看着小娘子眼中氤氲着的一丝薄雾,有些好笑地替她捋了捋碎发,“没找到也无妨,李婆婆在浴房也备了,你拿好衣物了吗?”这灰头土脸的,得好生洗刷一番了。
“……还未。”钱文嫣更加难过了,低着头,不敢去看程生蕤。
程生蕤看着钱文嫣难过的模样,便耐着性子,柔声问:“找了这许久,为何不来问我?”
钱文嫣红着眼眶,直勾勾地瞅着人,却不肯开口。程生蕤揉了揉钱文嫣脏脸,闷笑地说。
“多大的事,怎么还难过上了?”
钱文嫣咬了咬唇,忐忑地看着程生蕤,哑着嗓子问:“你可会嫌我无用?”
“自然不会了。”程生蕤无比温和地笑道。
在烧浴汤时,他大致考虑过小娘子的起居之事。除去粗重的活计,其余杂事虽繁琐了些,却也无须费心,且让小娘子慢慢学来。小娘子听话,日后让她经手柴米油盐,也未尝不可的。如此想来,他心中已略略有了底气。
“果真?”
钱文嫣眼中闪过亮光,语气中暗藏着一丝欣喜。程生蕤适时地给予信任之心,他认为这是小娘子自立自强的铺路石。
“真真切切,童叟无欺。奴奴还是极好、极乖的。”
钱文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浑身松懈了下来,欢欢喜喜地说:“我去找换洗的衣物。”
程生蕤满意地点点头,看着小娘子又要走,便拉住她,问道:“晓得浴房在何处吗?”
“晓得的。”钱文嫣腼腆地笑了笑,面上几道黑灰,衬着她憨态十足,不太聪慧的模样。
“好女娘,去吧。”程生蕤颔首说道。
又得了句赞许,钱文嫣浑身的疲惫一扫而空,兴高采烈地离开。
望着钱文嫣再次离去,程生蕤告诉自己,人不可貌相。弯腰舀汤,他看到自己的双手时,突然纳闷地蹙了蹙眉。
她面上沾的是何物?
将浴汤灌满澡盆,程生蕤端着面盆和漱口水往主屋走去,绕过围屏的一瞬,他僵在了原地。
看着撅着身子在衣柜中翻找的小娘子,要不是认出她的背影,程生蕤几乎要已经她是入室偷盗的小盗贼。
“这些都是什么……”
程生蕤绷紧了端着面盆的手背,看着满地狼藉,柜子乱糟糟地敞开着,一时哑然无声。
钱文嫣从衣柜中抬起头,左侧的发髻已经经不住她的折腾,松松散散地垂在肩上。触及程生蕤如往常一样温和的目光时,她乖乖巧巧地笑了笑。
“我……还没有找到……”程家小兄不介意我寻物慢吞的,他说过,我极好的。
钱文嫣沉浸在程生蕤亲自灌下的**汤中,连眼力见也下降了,并没有发现程生蕤额间突突乱跳的青筋。
“找什么?”
程生蕤的声音平平的,甚至有些冷,钱文嫣愣了一下,面露无辜地看着他。
“……寝衣。”
程生蕤磨了磨后槽牙,觑着钱文嫣,目光如古井般波澜不惊。
“床榻旁。”
钱文嫣眨了眨眼睛,看着床榻旁的小几上,有一个还未拆开的包袱。她踮着脚尖,绕过地上的杂物,解开了包袱,惊喜道。
“原来寝衣在此处呀。”
“是啊,在此处。”
钱文嫣没由来地打了一个寒颤,偷瞄了程生蕤一眼。回想着不久前他说过的话,便又鼓起了勇气,看着他怯生生地,又问了一遍。
“我会不会很无用啊……”
程生蕤心如死水般,看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衣物,以及撒了一地的黑灰。顺着地面上的痕迹,程生蕤知道了弄脏小脸的真凶,是没有安分地待在梳妆台的妆奁里的石黛粉。
“不会。”不过是烧浴汤的功夫间,就把卧房洗劫了一通,已不能更有用了。
钱文嫣无比信任地望着程生蕤,甜甜笑着。程生蕤惆怅地暗叹一口气,一时拿不准要先收拾她,还是先收拾卧房。
“不如……”今晚别睡了,收拾起自己的烂摊子!
程生蕤的话还没说,就见钱文嫣困倦地揉了揉眼睛,他安静了下来。
“你说什么?”钱文嫣强撑起精神,软软糯糯地问。
程生蕤调息片刻,绕过新购置不过几个时辰,便被弃在地上的物件,把面盆放在架子上。
“洗洗脸,便去浴房罢。”
听见可以洗浴了,钱文嫣也没有耽搁,连忙朝着程生蕤走来。许是太过急切,又或是地面杂物过多,她没留神,被绊了一脚,生生扑到程生蕤的脚边。
“……”
程生蕤正头疼地看着周围,想着要从何入手收拾。察觉到钱文嫣的异样,回过身时,已见她泪眼汪汪地趴在地面。
“好疼……”
程生蕤顾不得其他散落在地的物件,连忙把钱文嫣扶了起来。扫了一眼被她压在身下的几包团果子,又叹了一口气。
“哪里疼?”
钱文嫣瘪着嘴,委委屈屈地坐在椅子上,仰头望着程生蕤,哑声道。
“浑身都疼,又累又疼,我厌了搬家……呜……”
“不许哭。”
程生蕤及时喝止了钱文嫣的哭意,看着眨着眼睛,表情不太对劲地小娘子,程生蕤深深吸了口气。认命般把软巾浸湿,覆在钱文嫣的面上,揉搓了几下。
“唔?疼……”
钱文嫣扒拉着程生蕤的手,龇牙咧嘴着低喊着。程生蕤敲了敲她的脑袋,没好气地说。
“娇气。”
说完这话,程生蕤瞅见钱文嫣额间已红了一片,不由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然而,钱文嫣却不再抱怨了,双手抓着袄裙,乖巧地仰着头,唯恐惹得他不悦。
程生蕤抿了抿唇,再次洗好软巾为小娘子洗脸时,没有了先前的利索。他动作轻柔地擦了几下,便把沾好牙粉的刷牙子递给小娘子。
在钱文嫣沐浴期间,程生蕤动手收拾起卧房来。没有了夜半翻箱倒柜的‘小盗贼’,直到铃铛响起,他也恰好归置好散落的物件。程生蕤没有耽搁,急忙赶到浴房,把暂时不会犯案的‘小盗贼’抱回主屋。
“醒醒。”
程生蕤轻呼了几声,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看着湿发还在滴着水珠,便歪头就睡的‘小盗贼’,程生蕤沉默了。
踌躇片刻,程生蕤还是无法视而不见。只好寻来烘烤衣物的薰笼,点起了香,又取出一条新的布帛,来至床榻边。
仅着寝衣的小娘子睡得无知无觉,松散的衣领,让纤细的颈子毕露无疑。再往下看……
程生蕤咬着牙,用被子严严实实地裹紧了钱文嫣的身子,扶起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
瞥了一眼小娘子的睡容,面容恬静地沉睡着。肌肤白皙娇嫩,还有未褪去的稚气,小翘鼻轻轻翕动着,樱唇微微张开,唇边还有一丝不明的水渍。
“还是女娃娃。”
程生蕤轻笑着摇了摇头,便低着头,先布帛轻柔地擦干了湿发上的水滴,再用蒸笼慢慢地烘烤着。
这是一个极细致的活计,程生蕤几番没有耐心,把熏笼贴得太近时,都被鼻尖的焦味惊醒。最后,是歉意让他沉下了心,完成了这项艰巨的挑战。
熬了半宿,程生蕤独自躺在冷硬的竹榻上,就着不太明亮的烛灯看着小屋内的陈设,忍不住质问起自己。
“怎么就……拐走了别人家的小祖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