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卯时,冰冷的皇位上空无一人。
后殿内两处堆满了银炭的白云铜大火盆把左右映烧得红彤彤的,但堂子中央仍然是寒意刺骨。
进来人使了个眼色,毕士轩就知道外面那位的意思,扶了扶头顶的三山帽,皮笑肉不笑道:“皇上,大臣们在太和殿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
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眼前的人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半身侧俯着紫木小案,瘦削的手腕从宽大的龙袍袖管里露出,无力的垂在案几边沿。
微弱的烛光打在少年帝王的脸上,只映得面容苍白、唇无血色的死相。
皇帝的冠冕压得他的头微斜着,毕士轩看着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望向的方向,正好直端对着承明堂中的装裱的字——知不可为,毅然为之。
明明是凛然正气的一句话,却不合时宜地加了把火。
这老阉奴咂舌:说的对。
于是掌心一摊,身后的小太监就赶紧把亮晃晃的匕首奉上。
只见血从指尖裂开的口子不断涌出,身体的主人仍然好像没有痛感一般没有丝毫反应。
第一根、第二根、第三根……小太监端着瓷碗,只见老祖宗面不改色地用刀子磨着皇帝的龙爪,看着将近放出的半碗血,吓得手都抖到差点把血颠了出来,
毕士轩放血到第七根手指的时候,一面来回割据着口子,一面盯着楚祁的神情道:“皇上,您如此这般怠于朝政,江大人知道了定是要罚您的。”
正当他低头准备换第八根手指的时候,忽而觉得攥着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滚”虚虚奄奄地自上方传入耳中,活生生使得他耷拉下来的三角眼皮跳了一跳。
毕士轩折腾了两个时辰也是烦躁得紧,把匕首往那跪着的小太监腿侧一扔,故作耐心道:“皇上,可还听得进老奴说话?”
楚祁眼神混沌,没有答话。
一旁小太监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带血的刀刃,颤颤巍巍地把匕首藏在袍子下,头都不敢抬。
但他能感觉到楚祁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目光里有烦躁、有愤怒。
事实上楚祁的状态确实不比他感觉到的好。
但原因大相径庭。
他烦躁,是因为大脑忽而宕机,空空虚虚,还有点看不清东西,姑且可以认为是与“起床气”类似的“起死回生气” 吧。
他愤怒,是因为刚刚嘶叫缠绕在耳边喊打喊杀的咒骂还未淡去,毕士轩那老东西的又尖又细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扰了他轮回的清净。
活着折磨他也就算了,死了竟然还和毕士轩那老东西撞上。
黄泉路真他娘的窄。
还不及深思,连片的烛光猝不及防地刺入眼底,驱散了隐隐约约数千把鬼火。
他下意识撑起上半身,想要挪回歪了两个时辰的脖子,谁知这一动,右耳后侧张扬恐怖的青紫裂纹顺着突起的经络蔓延到整个脖颈,支撑的胳膊也卸了力,案上的玉壶茶盏被尽数撞倒在地上。
一口血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呛了出来。
他抬手摸到自己右耳边,修长僵硬的针身挑起薄薄的皮肉,是折磨了他十年的银针蛊。
蛊毕竟是活物,是要靠新鲜血液滋养——莫非他还活着?
一旁的小太监正想去扶,被毕士轩一眼瞪了回去。
他坐在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个位子,还没谁敢给他脸色看。今日在这个小皇帝身上耗了不少功夫,谁知这小崽子醒来也不给他面子,心里也窝了不少火。
他外袍一掀,翘着二郎腿坐在梨花木椅上。
既然醒了,就该办事了。
一双擦得锃亮的鹿皮靴子挑起了楚祁的下巴。
“皇上,前有郸城知府李舟济暴毙于家中,妻子儿女亦无一生还,后有朝廷下拨给陇西修筑河道的三千两白银途径郸城不翼而飞——”
毕士轩突然倾身过来,强迫他抬着头:“是郸城流民谋杀朝廷命官,勾结山匪外患,合该镇压!是不是!”
镇压郸城反民——这是他十四岁下的旨,江景领的兵。
毕士轩这一语彻底让楚祁意识到,一切都倒回了原点,他重生了。
他心里没有太多惊讶,毕竟自己死前怨气大,进不了轮回都是应该的。
他喘着粗气,扯动着满脸僵硬的肌肉笑了出来,血从微微开合的双唇里不断涌出,毕士轩以为他要说什么,立刻附耳过去听。
“阉贼虚言不足信——”
有气无力,断断续续一句话却精准地踩在了毕士轩的雷点上。
没有人敢在毕士轩面前提“阉人”这两个字。
毕士轩的脸色阴暗到了极点,道:“皇上这又是何苦,我是晏清王的一条狗,你又能比我高贵到哪去?”
他挑衅般抬手扯了扯那龙袍:“这层皮脱了,不过是一介草民的贱命罢了。听我一言,都是棋子,随时都能换的。”
傀儡和棋子最大的区别就是,傀儡是真的,而棋子假的。
楚祁抬眸,压下口里的血腥:“知道太多的人,都命短。”
毕士轩起身摇摇头,唏嘘道:“错了,是愚蠢的人,才命短。”
过了片刻,来人端进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清苦的药味刺激着楚祁的神经。
他知道他只要喝下去这碗药,银针蛊就能软化,就能活。
即便他不愿意求人施舍,但人求生的本能仍然使他不自觉看向那碗解药和端着那碗药的人。
毕士轩笑道:“何必这么苦大仇深地看着我,您看江大人身在陇西边境,军务繁忙,还特意命人把药送到了司礼监,啧啧,帝师一片苦心,您该受着。”
果然楚祁怔了片刻道:“……江景把解药给了你……他凭什么……”
毕士轩在楚祁脸上冰冰凉凉拍了两巴掌:“凭我比你更听话,帝师的意思你该明白。”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楚祁的反应,觉得这个总是屁颠屁颠跟在江景身后乖巧听话的小皇帝,也不过只是个人罢了。
都是血肉之躯,都有人之常情。
但他不知道的是,楚祁有上辈子的记忆,对于楚祁来说,称之为上辈子都过于久远,死去与再生的衔接更像是片刻之间。
楚祁说了两句话本就费劲,但这远远不及这个事实给他带来的冲击。
原来江景想杀他的心思从不是在他站在万人对立面的时候,而是这一刻就已经有了。
楚祁自嘲般冷笑一声,决然道:“那你告诉他,我不要了。”
“蠢货!区区一个郸城而已,怎么值得你这般忤逆主子的意思!”
未等毕士轩说完,楚祁抬起的眼底一瞬间涌过寒人的杀意,他从那双眸子里看见夜里燃起了数不清的鬼火。
“不是区区郸城,是数千条人命!”
毕士轩原本以为能借着江景之名拿下这小东西,结果满心期待蒙了灰,眼看着外殿催促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他的耐心也逐渐告罄。
毕士轩猛地把人从地上揪起,咬牙切齿道:“我当你不知道什么是命!这世上最大的不该是自己的命么!身为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觉悟,你别不识好歹!”
但句话似乎刺痛了趴在地上的人。
楚祁恨声道:“我是人,不是棋子!”
他要翻了这盘棋。
很多事情放在上辈子他是不敢做的,劫后余生却平添了几分鱼死网破的勇气。
比如,今日江家想要灭郸城的圣旨,有本事从一个死人嘴里来撬。
虚白的指尖深深扎入案几边缘,紫檀小案边缘的木屑深深嵌在血肉里,留下一道又一道划痕。
毕士轩耳听着楚祁喘息声渐弱,脸色阴鸷招了招手。
外间小太监们围上来,三五个人捏着楚祁的下巴灌药。
所有人都忙手忙脚,有人颤声道:“老祖宗,掰、掰不开嘴——怎么办啊!!!”
毕士轩扒拉开其中一个小太监,直接把拂尘扔到一旁,抬手扼住楚祁的喉头,一碗药最终只灌下两口。
他毕竟是皇宫司礼监总管,能爬到这个位子大风大浪虽然见过不少,但毕竟是弑君,他的脸色也瞬时变得铁青,脑子里
开始给自己盘算后路了。
眼前几个刚入堂的小太监看着老祖宗的脸,只见他上下嘴皮子一碰蹦出五个字:“你,去前堂报信。”
被指令的小太监头顶如雷劈,脸色苍白地瘫坐在地上。
他顾不上官帽栽落到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爬到前殿的。
前殿灯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轰隆的闷雷声笼罩着四方天地,似乎是在朝堂之外作祟,但又生生回荡在耳边心头。
在满堂文武百官最前列,两道身影立于御台左右侧。
左侧一人髭须灰白,背脊挺得笔直,眉间深深地拧成了川字。
右侧一人浅阖着眼,交叠着的左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右手指骨,直到一声惊雷劈下,才抬了抬松弛下垂的眼皮。
军情急报一封接着一封,身后众人都在这两位开口拿个主意。
晏清王江屹用余光瞥了一眼左边的季彦谦,轻抚广袖缓缓转身,嘴角的皱纹都已经扬起,却被突然打断。
众臣等了两个时辰,却闻:
“皇上——”一道惊雷伴着太监尖叫的声音劈下,“病危了!!!”
就这样,刚重生的楚祁又把自己作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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