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逢

窗外雪下得凄惨又猛烈,承明殿内一片死寂。

楚祁梦做得一趟糊涂。

一会是弟弟笨手笨脚地为自己煲汤,楚祁听见自己笑道“小孩子都没案沿高”。

一会眼前的场景又变成那人一个人站在火海中,不哭不闹地望着他。

楚祁愣愣的站着,直至一切消失,他都没流下一滴眼泪来。

这个梦他做过太多次,本该到此为止了。

他麻木地转过身来,却听到一阵木门的开合的声音响起,一道身影伫立在自己身后。

影子里的人,腰间别着一把长剑,束起长发的飘带被风吹起,垂于耳侧。他没有穿甲胄,一袭月白的锦袍恍然入眼。

不知怎的,忽然眼眶就酸涩了。

那人身后随风而进的千万片雪都柔和地落在他脸颊,恐惧、委屈、难过瞬时在心头泼洒开来,竟都不知周围已悄然化作

了承明殿的光景。

“先生,先生!”

楚祁跌跌撞撞地扑向江景怀里,把头埋在江景颈侧。

江景身上没有温度,可楚祁还是本能地蹭着,止不住的热泪好像是要给那人把脖颈捂热。

他本想说“他找不到弟弟了”,可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

他听见自己说:“先生,我、我杀人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语毕,楚祁呼吸一滞,身体僵在原地,回想起什么极度恐惧的事,随即激烈的挣扎起来。

江景却一把按住他的背脊,力气大到可以将他箍在怀里。

“皇上,”江景侧首凑近他的耳边,声音像是破碎的冰凌,接下来的话让楚祁直觉耳蜗中轰然一响,“大齐该易主了。”

六个字,捏造了他必死的依据。

人们常说:梦者,本虚无也,因执念而成劫。

楚祁的恐惧全在这里了。

***

皇帝一出事,江屹大手一挥就立刻封锁了消息。

这次服下去解药的量比往常多了三倍,浓度也提高了不少,众人在外间等了多个时辰却仍没见有醒的迹象,最后还是太医院的院使大人来来回回诊断了数遍,确保龙体已安后众官员才陆陆续续辞退。

其实楚祁早就醒了,他一睁眼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时机未到,江屹不会杀他,但他忤逆江屹这回事,江屹也不会放过他。

他要得活下去,就必须想法子让江屹不起疑心。

外间嘈杂得紧,不是问责追究,就是相互推推诿。

“是奴才的错!皇上平时龙体康健,今日不知怎的会晕厥,着急忙慌之下竟失了分寸,引得诸位大人虚惊一场,是奴才照看不周!是奴才该死!”

这一听就知道是毕士轩找的替罪羊,楚祁识得这这声音,是毕士轩手下的一个叫元应的小太监。

可惜这元应没心眼,说的屁话毕士轩都想把这干儿子的脑袋拧下来。

季彦谦怒道:“皇上龙体乃国本,平日衣食起居都是你负责,事到如今还在开脱!好一个不知缘由,谁给你的胆子敢如此懈怠!”

谁给的,明里暗里说是司礼监给的。

毕士轩赶忙躬身作揖道:“季首辅息怒,这奴才是进司礼监不久,原本老奴看他做事尽心稳妥,皇上也甚是满意,于是前些日子刚调到皇上身边。此次铸成大错,司礼监定奏请皇上重罚。”

毕士轩把话都递到他嘴边了。

只听着,元应一边说一边狠狠心给自己了几个巴掌,面朝着里间:“奴才死不足惜,可怜皇上夙兴夜寐,朝乾夕惕,常常伏案到天明,”眼泪鼻涕一齐抹,“今后奴才再也没机会给您奉茶了,皇上您要照顾好自己……”

司礼监与内阁分庭抗礼多年,这是变着法子告诉季彦谦只有皇帝才能动他。

季彦谦不再看趴在地上的东西,只能任由着司礼监将人提走了。

往常若是司礼监遇到什么麻烦,江屹都会出面帮衬着解决,今日季党向他发难,江屹却沉着脸一句话都没说。

毕士轩点头哈腰地应了,拖着元应就往外走,忽而听见身后道:

“皇上龙体安康最为重要,其余事情都等皇上醒来定夺也不迟。但司礼监与我等都是皇上左右之人,做事小心翼翼、进退有度最为根本,毕公公还是要慧眼识人。”

得了江屹一句话还吓出一身冷汗。

司礼监的人前脚刚走,江屹耳根还未清净几分,只听的宫人来报。

“启禀首辅大人、王爷,江总督殿外求见!”

江屹暗沉的脸色又黑了三分。

皇帝病危事出蹊跷,宫里是封锁了消息的。且不说将领奉命镇守边疆在外,非传召不得入内这条死规矩触犯不得,关键是在这节骨眼上回京岂不是就坐实了江家叔侄二人想做点什么。

不只是江屹,连同里间偷听墙角的楚祁心头都起了疑,因为前世江景并没有回来。

即便他方才以死要挟江屹的做法与前世不同,但结果都是因为喝下了解药而没死,而且消息怎么可能传的这么快?

无论怎样解释,江景回京确实显得蹊跷了些。

在江屹看来,甚至是鲁莽了些!

季彦谦抢先道:“江总督自朔北赶回面见圣上,还愣着干什么,不快些请进来!”

伴随着大殿红木门“咯吱”一声开合,腰间佩剑晃荡的声音琅琅作响。

紧致的银色薄甲勾勒出那人宛如青松的身姿,修长入鬓的剑眉下,眼眸微抬。

“下官见过季首辅、王爷,惊扰皇上与二位大人,下官自知冒犯,”那人呼吸急促间,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但边境战事事出紧急,牵涉到岭南、陇西二境,急需皇上定夺,故而未能上报而擅自入京,请皇上和二位大人治罪!”

深深作揖间,才见得高高冠起的乌黑长发间夹杂着几片晃眼的鹅毛飘雪。

“军务要紧,江总督快些请起,”季彦谦上前扶起江景,顺手拂去江景发间和护腕上的雪,“今日郸城也传来急报,估计此次战事不仅仅只是西北二境的事,将军冒雪回京辛苦了,此事等皇上醒来就立即上报。”

江景眉峰凝起,目光显然一顿:“皇上?季首辅,敢问皇上怎么了?”

季彦谦打量着江景的神色,逼皇帝镇压郸城绝对是江屹的手笔没错,但江景难道会不知情?如果江景回京只是巧合,而且真是带着边关急报,一定程度上也就洗清了江屹的嫌疑。

江屹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开口道:“皇上为郸城之事忧思伤神,前几日大雪又受了风寒,太医让服了药之后高烧才退,此事恐怕得等到明日再议,你且先将文书拟定出来。”

“是,叔父,”江景敛下眼眸,躬身作揖道,“既如此,皇上还需人照顾,今夜便由下官留下,龙体尚虚弱,还要仰仗首辅和王爷操劳国事,现下已近深夜,两位大人可早些回去休息。”

季彦谦道:“也好,皇上自小是江总督看着长大的,有总督照看老夫也放心些,皇上年龄尚小,总督这个做先生的要多多劝导才是,莫要再伤及龙体。”

江屹否认道:“季首辅言重,阔云年轻不够稳重,皇上孩子心性,定然需要你我这帮老臣在旁多多引导。”

江景谦逊地低着头,沉吟片刻道:“叔父说的是。”

话说这季彦谦是有些本事的,司礼监的事就给江屹添了一把赌,“帝师”这话一出,江屹原本稍微缓和的心情就像是被熄了火打包扔到铁笼子里。

但江屹又动他不得。

两个老家伙梗着脖子掐架的劲,像是要比谁活得硬,即便是出殿门,也不愿走在一个水平线上。

可江屹走着,心里还是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江家之所以今天能站在众人面前,就是因为内有他江屹高坐庙堂,外有江景手握兵权,兵权和相权他一个都不能失去。

在迈出殿门的那一刻江屹突然回过头,江景仍然端立在殿内恭谨温顺地目送着他,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十年的叔侄胜似父子,江屹觉得自己许是被今天乌七八糟的事情搅乱了,揩了把胡子,便安心些走了。

***

黑夜里的时间总是过分的漫长,外间除了一些细微的窸窣声,再也没有其他什么声音。

可楚祁的心却纠得更紧了,许是十四岁的身体还有些少年莽撞的心性,他一骨碌从榻上起身。

帘子风一吹就会有动静,他小时候藏了太多次都被逮住了。

试了试那些半身高的衣柜,他的长腿根本就塞不进去。

楚祁扶额坐在床边,床下?更别想了,这可是当年江景为了防止他钻进去特地命人封起来的。

还能怎么办,他垂头丧气地躺在了榻上。

心里窘迫得紧,竟还起了火,只一味想着江景最好不要进来,进来他就杀了他。

哎……装睡吧。

可正当他眼睛闭上的一刹那,外间突然很不耐烦地响起一句“别装了”,楚祁倏忽间颤了一下。

剑刃摩擦过剑鞘,还有兵甲磕碰的声音。

怕是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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