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声音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刺进耳膜,一个宫女“咔嚓”一声剪断了白瓷瓶里的红梅枝桠,另一个擦拭木桌的身影也陡然僵立在那里。
“公子。”
江景眼皮都没抬就知道是江屹的人,只见他解下腰间的剑朝其中一人扔去,力度不小,那宫女却接得稳当。
他心里有数,是不是练家子,从步伐轻重就能听出来。
两个宫女的心也七上八下的,江景征战四方是个武将,却很有君子涵养,遇事也鲜少迁怒于他人,脸色鲜少会像现下这般难看。
半刻,江景道:“太医院应是留了方子的,你去看着点,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男人,那些人做事王爷不放心。”
其中一人悻悻应了声。
前人刚走,江景解下了轻甲道:“你吩咐御膳房做些藕粉桂花糖糕,蜂蜜搁足,做好端回来。”
那宫女嘴角一抽:“敢问大人,这……也是王爷的意思?”
她一说完马上就后悔了。
“是本将军意思,”江景侧首,眼睛微微眯起,嗓音暗沉了几分,“怎么,不从?”
那宫女一抬眼,惊恐的神情一下就凝滞在了脸上。
江景的眼睛本就生得狭长锋利,微微眯起就像是带有一丝笑意。
明明不是很重的话,可她却莫名觉得害怕,捡起地上的轻甲埋头就走。
***
夜色沉重地笼罩着整间屋子,庭院中的池塘已经结上一层薄冰,倒映四周银装素裹的景象。
不似方才那样游刃有余,柔和的灯火驳散了周身的戾气,他走向里间虚掩着的门,回扣的十指都散开了劲。
方才那截断枝上的残梅捂在手里,花瓣轻划过掌心纹路的感觉都分外明晰。
听着空荡荡的承明殿里只剩下一个人的脚步声,从急到缓,从重到轻。
楚祁的呼吸也由不由自主的急促,变为刻意的屏息与平缓。
江景会杀了他的。
可他要活。
谁敢阻拦,管他是人是鬼,是神是魔,他都要杀。
听着珠帘的碎玉窸窸窣窣地响起,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到了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剥落了右手的刀鞘,心里默念:
只要他敢靠近,他就动手。
只要他再敢靠近一点,他就拔刀。
在他弯腰的一刹那,他一定一刀封喉。
可从内门到榻前明明那么短的距离,却久久不见江景来。
直到 “当啷”一声,等楚祁再反应过来,江景腰间的玉佩清脆地磕在床壁上,垂落的发丝拂过他的侧脸,像冬日里随风落下的碎花,带着淡淡的疏影暗香。
他下意识左手紧紧揪住了被褥,屏住呼吸。
对方本想掖被子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摸黑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而人看不见的时候,身体的其他触觉就会格外敏感。
他感觉到原本脸颊上的发丝轻轻地滑向了耳侧,像羽毛挠搔在脸上,有些痒意。迎面的暗香愈发浓烈,重重的气息扑面压来。
太近了。
现下已经错失了杀江景最主动的时机,动手肯定会被压制在榻间。
楚祁不敢动,但手中的匕首也从未放下,心里不断说服着自己,往日种种他都是会讨回来的。
可想法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番景象。
他暗暗等着,等着江景赶紧滚。
……
怎么这么久。
……
怎么还没滚。
不行……楚祁本来只是浅浅屏息,不出半刻忍不住吐息换了口气。
他几乎能够同时感到,有温热的呼吸轻轻地洒落在他的眉骨。
接下来对方的动作麻利多了,随即为他折好了被角,起身落座在窗边。
早说啊!那他还累死累活憋什么气!
楚祁眯着眼睛,微微掀起眼皮,忽见窗边紫檀小案上一豆烛火。
烛光很暗,不会过分刺眼,照亮了他抬眸可见的所有地方。
小案正对着床铺,江景没有执卷看书,也没有独自手谈,铠甲和剑已经卸下,他的身影倒映在窗上,随着窗外的雪一般,孤落成单薄的一片。
如果说刚刚闭上眼睛他可以硬气地杀死江景千百回,现在睁开眼看见那人,自己却想像小时候一样窝在怀里寻个依靠。
真贱。
他不可遏制地皱了一下眉。
不知何时,被褥下的匕首已然调转了方向,狠狠地划破了他缠着绷带的手,由于用力太大,楚祁甚至能感受到原本十指上已经止住的伤口,又开始一汩一汩往外涌。
十指连心,痛感麻木着所有敏感的神经,竟像是筑起了四面密不透风的心墙。
他蓦地闭上双眼,连带着将眼前的人隔绝在视线之外。
摇曳的烛火映进江景深沉的眸子,他微微蜷起的指尖摩挲着紫檀小案的边沿,伴随着喉结滚动,翕张的眼睫急促地垂
下。
直到宫女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公子,药和甜点都准备好了,可要唤皇上服药?”
“端——”江景轻轻清了清嗓子,“端进来吧。”
宫女看着江景伸出的手,瞪大了眼睛:“公子,还是您喂吗?要不奴婢……”
“出去。”
话说江景平日在府里是很体恤他们这些下人的,这宫女也是出于好意,却也只能退了出去。
而躺在被窝里的楚祁心如死灰。
他哪怕一个姿势一动不动昏死一晚上,难受点都能忍,但他是真的一点都不想看见江景。
太医院煎药动作之快,楚祁心里都问候完了那帮老东西的祖宗十八代。
还有什么他喂你喂的,难道没有一种可能性是他自己喝吗!
楚祁在无语中还有些恼火。
他听到江景在耳边轻声唤了两声“皇上”,继而又响起窸窸窣窣的衣裳摩擦的声音,他知道不能再装了。
于是聪明的小皇帝就佯装染了风寒咳了几声,把自己给咳醒了。
眼睛一睁,就看见一双手悬于自己眼前,他瞬间瞳孔放大,警惕地看着那双手,头向后缩去,却狠狠地碰到了床头。
“楚祁——”江景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肩膀,又唤了声“皇上。”
“我——”
楚祁的两只手虚握着防在胸前,一瞬间对上江景的眼睛,又一瞬间挪开视线,别开头暗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死都死过了,怕什么!复而又回头。
这一回头,却见江景的目光凝滞在他的手上。
七根手指被包的像粽子,特别是右手刚刚那么一折腾,白色绷带还血红一片。
他知道江景一向规行步矩的,他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下,否则可能还要再赔一副膝盖骨。
古人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被罚对着不知是谁的爹,也就是先帝的牌位跪一晚上,他也不是没受过。
所以他本想说“我没事”,结果又灵机一动,换了句话:
“我、我好疼——”
十四岁少年还是变声期,本来就不成熟的声音,让他这一夹竟然变得软软糯糯的。
还有点风骚的意味,他自己都想吐。
江景的侧脸都笼在昏黄的烛光里,楚祁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江景喉间细微的声音,欲言又止。
楚祁心想是不是自己戏份做得不够,还没能让江景火气消下去?
他为了逃过这一劫,用着十四岁的少年身体把二十一岁自己的老脸都丢尽了。
但保命最重要。
“先生、先生,我、我害怕,他们会杀我……”
他眨了眨眼睛,把自己两个鲜血淋淋的手伸向江景,心道:
你看看!看看!这都是毕士轩的罪行!他谋杀盟友!看见——
江景直接抱了上来。
“别怕,我在这里。”
了没。
楚祁的思绪猛然崩断,一句话就像惊雷刺穿了他的耳膜,传到心脏处时又像羽毛般轻柔拨弄了一下。
楚祁怔住:不是,他发誓他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不过他想了想,刚刚张开手的姿势确实想是求别人抱的样子。
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所以他只能祈祷。
松开……
赶紧松开……
怎么还不松开!
这么久难道是觉得自己反常起疑心了?他想想啊……放是以前他都是会赖在江景身上的。
楚祁有些绝望了,只好硬着头皮抬起手抱住江景的腰。
他都违心地做到这个份上了!
他真想把上辈子的自己掐死,顺道和江景的尸体一齐打包扔到棺材里!
可某人不知道的是,人煎熬紧张的时候总会无限拉长时间,其实从江景抱他到现在并没有那么久。
准确来说,江景刚抱上他,他就回抱了他。
江景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拍拍后心道:“先喝药,手上的等会再换。”
江景揽着他肩膀将他扶起来,自己侧身在床边坐下,刚端来的药触手可知的烫,江景将药凑近唇边试了试温度,等不那么烫,才递到楚祁嘴边。
这些轻柔的动作好像扎着楚祁了,他机械地张了张嘴,囫囵咽了下去。
最后一勺的时候,药效加之屋内的火盆的暖度,楚祁身上都微微出了汗。
“我这次回来……”江景顿了顿,“陇西、朔北两境不太平,郸城地理位置又过于特殊,连通中原和外境的海运商道,恐怕不仅仅是流民起义那么简单,明天我会写折子呈上来,如果不出我所料,季首辅那边应该会有人要求监察使去查。”
楚祁呼吸停滞了半刻,依照江屹的意思,应当是想直接派兵镇压,根本不想让人去查,江景这是公然反抗江屹?
他这是在图谋什么。
楚祁思忖道:“那王爷会作何反应?”
江景眸光淡了几分,道:“叔父会需要这一封奏折的。”
江景轻笑了声:“不然我无召回京,就没法解释了。”
是了,江景回京究竟是真的有边关急报还是与江屹里应外合谋杀皇帝,在满朝文武百官心里想法全靠明天的一纸奏折了。
江景只能选择前者。
但即便是有边境军情,江景回来就是是给了季彦谦调查郸城的机会,江屹原本镇压郸城这件事肯定是要歇菜。
若不是有血缘关系在这里,关于此事,恐怕江屹对江景的信任只能寄托在“但愿是巧合”五个字上了。
可人心经不起考验的。
楚祁给江家当了这么多年傀儡皇帝,他知道江屹朝中势力不小,能信任的却没几个人,如果借着此次叔侄嫌隙,取代江景在江屹心里地位,哪怕是动摇也好,只要他装得足够忠心,就能改变一些局面。
因为现阶段他要活下来,就必须靠江家。
江景命人取来了止痛药和绷带,换掉那已经七零八乱的东西,重新给他包扎了一遍。
那人冰凉的手指时不时会碰到楚祁的手背、掌心、指骨,是极冷和极热的触碰,楚祁有点不习惯地缩了缩手。
之后,他能够明显感觉到江景在尽力避免碰到自己,连抬起手腕都要隔着绷带。
望着江景细致入微的动作,他莫名的心里起了一把火,火都要烧到眼睛里。
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卑劣。
伪善吗,不好意思了,你教的。
江景全程都未曾抬头,但他能根据楚祁的微小的动作感知到楚祁的状态。
他感到楚祁的手臂僵硬得紧,以为是包扎一个姿势时间过久,隔着单薄的衣料轻轻揉了揉:“别用力,放松些。”
江景抬眼的一瞬,楚祁已然把眼里的恶狠全都被封到心底。
他看见江景启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还未等说出口却眉间一蹙,微微侧首用余光看向珠帘之外。
与此同时,外间忽而响起了众多嘈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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