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无涯的黑夜遮住了城墙的钟鼓楼,远远飘出几点荧光。远处的坊市漆黑一片,回到了本该有的寂静。空荡却又安宁。
目光所及之处,唯有这眼前的繁华与喧闹。
金疙瘩、银疙瘩堆砌出来的富贵乡。
百花楼内,和花娘猜拳喝酒的富贵儿郎们,先是旁观了一场刺客和史公子二三事,心下一紧,好在这祸害没落到自己身上;接着是薛大人被人下药了,跑到牡丹姑娘的花楼一看,唉哟,人都不在了,那薛大人岂不清白不保了。
是那个薛大人吗?彼此目目相觑,眼神交流间,点点头,确认了是那位。
——他不是那啥吗?
——难道百花楼要抢南风馆的生意?
——不对啊,薛大人被人劫走了,不该报官吗?
一位浅酌了两杯的郎君正了正幞头,他搁下酒杯,同各位好友告别。
“别啊,李二,我们一道去。”沈三狗皮膏药上身,拉住对方的袖子。
两人相视一眼,俱是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不得不说,纨绔子弟也有三分心眼的。若没这三分心眼,如何在家中父母耍泼打滚或是彩衣娱亲得到不匪的月银,如何在百花楼赢得多位花娘的芳心。他们只是没把心思放在科举上,心眼子还是一个不少的。
两人肩搭着肩,并肩走到了刺史府衙外。
看着门外的惊堂鼓。
若是敲了这鼓,怕是回不了头。
年前青州遭遇五十年难遇的雪灾,朝堂赈灾拨款百万两雪花银,到了青州衙门一转,十不存三。也因此,导致青州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前一任刺史甚至来不及上吊,奉上这颗忠君之心,被皇帝派来的密探救下扔到了监狱。没人知道那位大腹便便的刺史大人遭受了多大的罪,只知刺史一家老小的血冲洗了戒民巷的残雪——甚至等不到次年的秋后问斩。
紧接着,朝廷直接下令,派御史大夫史道凝查探真相。
史大人到任的那天,带来了几百车的粮食和棉衣。据说是他贤妻慷慨解囊,散下大半嫁妆置办的救济物资。城中富商及不入流的官员,自此才慢慢开始筹集物资赈灾。
史大人到任后,按理说应该整顿衙门,查清账目。可他什么都不碰,三天后,前任刺史的尸体出现在了棚民巷口。来往的百姓裹紧了棉衣,布鞋沾了血水,他们小心甩开。沾了贪官的血水,理也不理。
大半年过去了,这事高高拿起,却一直没有轻轻放下。
州府原先的司农司马等官员,全部押往大理寺受审。若是清清白白,自然能官复原职。可所有人都知道,进了大理寺扒层皮都是轻的,能活着回来便是菩萨保佑。
沈三还记得这半年,父亲拘着自己不让出门。他父亲是青州治下的县令,三代贫民,一朝得势后就要休了糟糠妻。若非有个明事理的祖母,说不准沈三就不会出现在这世上了。饶是如此,他前面有两位庶兄。祖母无奈,亲自教养他直到懂事了才送到外面念书。
越是念书,沈三越是觉得自己没有可能。
他父亲虽不能过目不忘,却也提笔写文,而他呢,四书那几本翻来覆去背了几年还是没能理解。
如今,跟在那位史公子身边寻了个差使。他这一生,侍奉祖母和母亲颐养天年,也就够了。
这一次,若是成了,他被人看中也能一展宏图,若是败了。
沈三不敢想那个结局。
他拉扯李二绕过衙门,辗转到了史府大门口。
他拍了拍侧门,许久才等来开门,三两句说明了情况。
而后,陪着李二坐在衙门门口。
“多谢了!”沈三沈岐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他的眼角闪着银光。
李怀仁笑笑。
他一个商人,有些事上赶着,太着急了,反而落了下乘。
今日的热闹看完了。
等天亮了,又会发生什么呢?
不远处飘来了一片烛火,还有一阵脚步声。
绿芽带着人到了刺史府,放下人,拍了拍对方烧红的脸,额头有些烫。她打量对方片刻,叹口气,“薛大人,不是我不给你找个男人。实在是我一个姑娘家去了南风馆,真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我还要为我相公守身玉如的。”
此时薛不疑意识渐渐回笼。或者说是被曾达气醒的。
“且慢。”薛不疑伸出手,强力睁开眼,“送我进刺史府!我有重谢。”
“大人,我可是个贼,你让我上门自首吗?”
“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这张脸谁会忘?”绿芽颇为自豪。薛不疑这张脸,她可稀罕了。找人画的小像妥善收着,关于薛不疑的各种话本子,都看了无数遍。此刻若是老大和薛不疑同时掉水里,这个选择,迟疑一秒都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三千两。”
绿芽动了动嘴,无他,太激动了。不过是救了自己的偶像,能一睹芳泽的同时还能大赚一笔。她本想着初次见面,稍微矜持点。可他给的实在太多了。按照她杀一个人一百两来算,这银子得杀三十人。绿芽心动了,点头了。
寒月绰约,绿芽低下头,贴在薛不疑的耳边,似乎要轻薄他的样子,“薛大人,您放心,我定保你今夜相安无事。”说着,手遮住那双水润的眼,撕了一段衣摆,缠住他的眼睛。背着人,往刺史府去。
一路上,绿芽就跟个小哑巴刚会说话一样,叽叽喳喳说个没停,提醒薛不疑不要忘了这笔债。
“大人,您可要活着呀!我还得和您讨债呢?”
活了三十年,薛不疑还是头一次见到敢和他讨债的。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却是一片心安。不知为何,他的心底从未如此的安定。或许,不会有再糟的可能了。
绿芽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也不早了。距离百花楼那一闹,也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官府还没有派人出来寻找这位特使,看来是相当不放在眼里。
感知到背后传来的燥热,绿芽想了想,“大人?刺史府还没派人找您,要不就去南风馆?”
“闭嘴。刺史府!”
薛不疑再一次为自己的名声后悔,早知如此,当年就不该放任这自污的风头传下去,应及时遏制,清清白白做人。否则,也不会背上断袖的名声好些年。
“好的。”雇主非去不可,绿芽也只能舍命、为了银子奔波一回了。
绕过坊市到了府衙外面。晚风吹来,大门口那两个红灯笼飘呀飘,在薛不疑的眼中成了一串火在摇晃。他咬了咬唇,沁出血色。
“放我下来。”
“您确定?”不是绿芽不信任他,只是收了三千两,这服务得到位。她作为风雨楼的金牌杀手,不能砸了自己的饭碗,顿了顿,她补充道:“不如我送您进去?”
“不用了。三千两银子到京城大理寺领。”
说完,薛不疑扶着墙,扣动门环。
绿芽注意到,他的衣衫已经湿了一大半。汗水也落在绿芽的衣领上,若非夜色昏沉,绿芽那件草绿色的圆袍,此刻皱巴巴的,成了一团嫌弃的墨绿色。
看着那人跌跌撞撞进了门。绿芽目送他,知道那扇门遮住了最后一点可能。手中的银针朝暗处射去,“出来!”
方才这人跟了一路,若非感知不到杀气,绿芽绝对会甩出毒针,而不是现在小小的示警。
“惊堂风,绿绦雨,江南风雨鬼见愁。”曾达从暗处走出来,拱了拱手,“原来是风雨楼的绿芽姑娘,听闻绿芽姑娘准备退隐江湖。”
“关卿何事!”绿芽翻了个白眼,“刀不出刃,也是一块废铁。”她点了点这人脚上的靴子,千层底,分明是长安那边禁卫军常用的手艺。既然是禁卫军里的人,自然是跟随薛不疑,居然还让人截胡下了药。她抬了抬眼,压低了声音,“出了城脱了那身衣服,就藏好马脚。别是进城就被人发现了。”
话音刚落,曾达往后一滑,避开突如其来的暗器。他看了看脚上的靴子,眼神暗了暗,翻身进了刺史府。
安静了半个时辰的刺史府,一时间,灯火通明。
薛不疑出身富贵,入仕以来顺风顺水,算得上顺心如意。年纪轻轻就是四品官员。
不说一品二品,那都是追封的虚职。当今宰相大人也不过是三品大员。他不到而立之年,已是从四品,算得上平步青云了。
可没想到,一来到青州就招人暗算。
差点就要在百花楼交代便算了,险些遭遇不测。如今,灌了几贴药,银针火炉齐上阵才解了那药。薛不疑狎口安神茶,也不看站在门口的曾达。
他不急着问罪,有时事急不得,否则不长教训。
曾达自知方才自负了,导致薛不疑受了些罪。可这些,怎比他当年的心痛。他站在一旁,挑些重要的事情回禀,也不看薛不疑,盯着地上,或是把玩刀柄。
薛不疑把茶盏搁在案几上,从怀里掏出帕子擦了擦鼻子。
九月授衣,天气转凉。方才水里泡了好一会儿,着了些凉。
他点点头,微微颔首表示知道此事。等人离开后,擤了擤鼻子。直直盯着窗外的夜色,久久不语。
此次替天子巡访河南道,一是查探沿途受灾地区的恢复情况,二是寻找失窃的赈灾银钱,三是为了避开安乐公主。辞行前,祖母特意进宫和皇上打感情牌,给自己寻了位厉害的侍卫。
曾达,禁卫军中的好手,本是天子近臣,谁知一招不慎跟着自己到了青州这个偏远地方。
当然,这些是明面上的。
他那位出身皇室的祖母说过,曾达另有来处。别的话她没多说,薛不疑自是明白。
于是乎,两人轻装上路,一路暗访。谁知到了青州,被人查探到了踪迹,没来得及查清踪迹泄露的缘由,薛不疑收到了一封信,信中人邀他前往百花楼一叙。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薛不疑当即决定,只身前往,让曾达暗处跟随,看看能否寻到蛛丝马迹。
谁料一招错,满盘皆失。
薛不疑着了道,险些误了事。好在柳暗花明,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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