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零四

史珍岚不理解母亲的苦恼。富贵乡里长大的他,最大的苦恼莫过于熟悉的花娘被人赎回家,最后也没了丁点消息。他知道人性的恶,但不多。

如同此刻他推开的院门,只推开了半扇门,窥不清楚院子的全貌。

曾达抱着刀跟在他的后面,打了个哈欠。

“小声点。”

语气有些许重,史珍岚回头瞪他一眼,脚下却放轻了。他早就听闻薛不疑是长安第一美男子,以往父亲在京城就职的时候,他在江南这边的书院念书,不知中原出了这等惊艳拒绝的厉害人物。

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上前一步,示意门外伺候的小厮不必打扰。

门推开了。

薛不疑半披散着头发,正在整理外衣的领子。

今日他穿了件草绿外袍,没有佩戴发冠,倒有几分风流意味。

可惜,下一秒。史珍岚被薛不疑手中的折扇重重敲了敲,膝盖一疼,跪在了门口。

“原来,是你啊!”

薛不疑注意到后面跟着的曾达,扶起这位后生,为他斟茶。

“谢,谢谢!”史珍岚本有点委屈,在自家被外人欺负了,可以看是这等风灵玉秀的人物,心中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原本嫌弃的茶水,滋润了他的心灵。

可惜,这好心情在曾达和薛不疑两人避开他借一步说话的时候,荡然无存。

他实在不明白,这样俊朗的薛大人,居然有个有碍观瞻的下属。

史公子继续喝茶,全然忘记了今日会有人来刺杀他。他不急,从小跟在一旁的小厮可没忘记。飞白这位削尖了脑袋才跟在史公子身边伺候的可心人,自从升职加薪后,从此板子和里子如影相随。小心翼翼把公子照顾得不能再好了,可以说,公子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他在父母跟前敬孝都没这般仔细。如今,史公子面临杀身之祸,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以身替之,说不准还能得个‘忠仆’的名头,颐养天年。可惜,史公子丝毫不放在心上,他也不清楚,外院多出来的那些仆从是什么来头。只觉自己快要失业了。

对于被人刺杀这件事,史珍岚视若无睹,刚开始收到那封信,他着实是担心受怕了好一会儿。可飞白说得没错,他的命,三千两不够。母亲已经花重金请来了江湖豪杰,定要瓮中捉鳖。家中多了许多些小厮,都是生面孔。再者说了,君子六艺,可不是白学的,若是打不过,还不能逃了。

尤其是,现在还有一位传闻中保护皇帝安危的侍卫。天子可谓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保护他的,想来也是优中择优。这样想着,心中那一丝丝的恐惧,瞬间烟消云散。还有点心思,哼着小曲儿。

曾达撇撇嘴,薛不疑这身打扮风流十足,他可知道这人就是有个好皮囊,心脏得不得了。言归正传,还是把今日外出打酒探听到的事情道来:“城中流言蜚语,都说史公子被人花重金买了命。”他三言两语说明了所见所闻,揶揄看了眼薛不疑,“倒是你流落花楼的消息,居然没人到处传?”

薛不疑则不以为然,此刻的他不是昨日的他。

“传了如何?官员狎妓,自是风流。我只不过是被人劫走了。从卿,你也要放下了。”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曾达就火冒三丈。薛不疑这人,活该被人传流言是个断袖。一点不懂男女之情。昨晚他就不该被人劫走,应该好好被那百花楼的姑娘亵玩逗弄。最好是求而不得,让他这辈子都没好姻缘。

想到这,曾达又觉太轻了。他抱着刀出了门。

“夜间最容易出事。史公子过了三更,定会相安无事,百岁无忧。”

史珍岚有些许惊讶,这其貌不扬的武夫,说话还是蛮中听的。

他行了个礼,以表谢意。又让飞白去厨房吩咐下去,多备些好菜招待客人。说完,怯生生看着斜坐在胡床上看书的薛不疑,耳尖红红的。心如夏日的雷鼓,砰砰作响。略带凉意的掌心揉了揉燥热的双颊,心中升起一阵不解的烦闷。

这样的感觉,他在秦淮河,从未有过。

母亲戏说他,见多了红尘女子,今后不知要找个多好看的姑娘才能收心。可他见了许些烟花女子,只觉世道维艰。今后的他,定然要找个明辨事理,能自立于天地之间的女子,绝不拘囿于后院之中。

他的话,让母亲陷入了沉思。后来,母亲时常看着四四方方的院外。

史珍岚上前一步,行了个晚辈礼。

“薛叔安好!”

薛不疑一愣,他转过头,心生趣意想逗弄这个孩子,“哦,喊我叔叔,可是要讨一份礼。”

“没有的。”史珍岚头皮发麻,平日的好口才,这一刻竟不知如何解释。

薛不疑:“你说没有,那喊我叔叔做甚?”

“我。我。”

史珍岚嗫嚅半刻,一句解释也没有。再看薛不疑眼中含笑,心生羞愧。

匆匆拱了拱手就告辞了。回房的时候,心生懊恼。方才,若是仔细观摩,定然可描绘其十分风采。一时间,又是想到了什么,连忙喊人研磨,他要作画。

薛不疑整了整衣冠出了门。昨晚的事已然发生,再怎么弥补都是徒劳的。不如出去走走,说不准也能发现什么。大人出门,曾达这个侍卫自然要跟随。

热闹的街市上,人们惊奇发现一个面如冠玉的青年后面,跟着个虬髯汉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

与此同时,绿芽已吃完了一条街,小肚子鼓鼓的。她打了个嗝,把新买的糖果放香囊里。既然是最后一次,就要完美收官。不落人话柄。

她寻了个热闹的酒楼,掏出半两碎银,就着一壶好茶尝尝青州的特色风味。

不知是否与她的祖籍有关,绿芽爱吃辣。可惜,茱萸这东西,要看时令。

现吃的酱汁肉,她觉得尚好,就是不够呛人。配着这碟子肉片,还有半盅鸡汤,一大碗红烧肉,绿芽听酒楼中的说书先生讲那史公子三拒生死令。

嗯,初听是史公子多么英勇无畏,再听,不就是昨晚的事情吗?

绿芽从不知,说书人的嘴,原是骗人的鬼。

她鼓着眼睛,不敢置信。

那这样的话,她要是没能成功,岂不是成为了青州的笑柄。一想到这,她决定稍后再检查暗器,杜绝隐患。

突然间茶楼外传来一阵动静,绿芽是个会瞧热闹的人。此时人多不打眼,一壶茶配上一碟瓜子,这样的天时地利错过了再难寻下次了。

她伸长了脖子,坐在远处岿然不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守规矩的小娘子。

茶楼外,曾达被人拦在了门外。拦他的人不巧,正好是刺史衙门的侍卫。昨晚上,在他们的地盘,钦差大人险些遭遇不测,他们找了一晚上没寻到人。今早上才得知消息,薛大人回了刺史府。这叫什么,瞎子打架,找不到头脑。心下一团窝火,找个茶楼点壶茶备上几碟好菜歇息。正巧,碰上了曾达这个面目可憎,还佩戴武器的陌生人。

眼珠子一转,这人不用猜,定然就是昨晚胡作非为的人。

薛不疑压低了声音,“曾达啊,你看看,让你注意修容。”

“闭嘴!”

曾达可不惯着这个东西,他睥睨跟前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滚开!”

“你叫我滚,我岂不是很没面子。告诉你,进了青州府城,江湖好汉也得爬着过,更别说你这个形迹鬼祟的人。放下刀,否则,别怪我等。”

“哼——”曾达从怀里掏出令牌,斥道,“滚。”

万方瞧见上面的纹路,他不怎么识字,可禁军侍卫的令牌上面有虎狮纹路,他还是知道的。当下带着兄弟们后退一步:“薛大人安好,昨晚卑职找了您一晚上,不知您在刺史府安置。现下赶着回衙门述职。弟兄们,走。”

也不敢抬眼看黑脸的曾达,小跑离开了茶楼。

一场纷争,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荡然无存。

绿芽没注意前因后果,可听到了薛大人三个字。整个青州,应该只有那位薛大人吧!她站起来靠在窗边探出头,一点不怕被人发现身份。昨晚天色不好,薛不疑的脸又是那样的红,她多看一眼就怕自己犯戒。现在青天白日,如此近距离的时机少之又少。可不得好好看看。

薛不疑低声在曾达耳边说了几句话,黑脸的曾达忒了他一眼,大步进了茶楼点上一壶粗茶。

徒留身后的薛不疑摆摆头,轻轻叹口气。似是注意到绿芽那火热的视线,他抬起头,看到一双十年华的姑娘,面容有些普通,不知为何,倒是那双眼睛,顾盼生姿。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人有些许眼熟。

或许,是曾在京中遇到这样勇敢的女子吧!

薛不疑过了一遍茶盏,面不改色尝了一口。清早,本该是人声鼎沸的茶楼一片寂静,不少老客轻轻斟茶,交换一个眼神,再打量打量薛不疑,微微叹口气。

绿芽胆大,她从楼上下来。径直走到薛不疑的面前,“郎君好,可讨杯茶?”

“哝!”薛不疑倾了杯茶与她,“姑娘哪里人,好生眼熟!”

曾达瞥了眼绿芽,握紧了手中的刀。

绿芽一饮而尽,笑道:“四海为家。祖籍江西道。”

薛不疑注意到曾达的异样,他望向绿芽,提出邀请,“哦——江西道过来,路途艰辛,想来姑娘定然是胸有千壑,不如一道出去走走。”

“这位?”绿芽努努嘴。

“无碍。”薛不疑道,“他即刻打道回府。”

秋高气爽,缺了几分踏青的雅致,可也算是别有滋味。

薛不疑不放过任何一个怀疑的对象,若是在长安,他定会请人去衙门喝杯茶,好好聊聊。此时客居在刺史府衙,他也不想因着这些事动用那物件。想着先试探试探。朝曾达使颜色,让他识相点。可这人平日机灵过头,一到正事就跟个木头脑袋一样。

无奈之下,本是男女两人同行,成了两男一女结伴。薛不疑走在中间,左侧是曾达,一副生人勿近;另一侧是绿芽,活脱脱一个还没出闺门的小姑娘。不论薛不疑说到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都能接上两句话。若是一些诗词歌赋,绿芽也是听得饶有兴致。

曾达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可不熟悉吗?都是吃这碗饭的人,哪里没去过!

三人走了一上午,绿芽瞧了瞧天色,晚上还得出门,不得不告辞先回客栈。

“跟上!”薛不疑看着那么背影,收敛了所有的表情。

曾达耸耸肩,快步追上。跟着那背影饶了几个拐角,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说吧!”回到客院,薛不疑坐在胡床上,“打听到什么了?”

曾达挥了挥手,让奉茶的小丫头退出院子,瞧了瞧院子里没别的人,才放下刀靠在胡床,“跟了半刻钟,最后还是跟丢了。”他偷偷打量薛不疑,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点失望,可惜,薛不疑抬眼瞥了他一眼,似乎是胸有成竹。

“早有预料。这样的女子,绝不是寻常人家养出来的。若是武林中的姑娘,未曾听闻。她行走间,步履相当的平稳,显然是被精心调·教过的。我买的些许零嘴,看着我尝过再用,警戒心不低。”薛不疑猜测了不少这女子的身份,京中武将的女儿,他也有个大概了解。没听过哪位姑娘这般年岁了还没出阁。至于文官家中教养的千金,更不可能。

曾达正了正神色,调侃道:“看不出你还观察过她。这样的人,你少招惹。得罪了,我从她手下抢你的人头都来不及。”

一听这话,薛不疑顿了顿,“武林中有这样的人?”

“不全算是。”曾达起身,松了松肩膀,“正如你所说的,仪态好,有警戒心,见识卓越。天底下,怕是难寻第二个了。风雨楼存在百年,一直干的是买卖消息。都说风雨楼是皇室训练暗卫的地方,其实不然。风雨楼和皇室有些渊源,但不多。如今,风雨楼的大当家是叛出空门的寂空和尚,一双擒拿手,能在他手上过百招的人,找不出第二个。当年回鹘战败,入京求取公主,欺负先帝年幼,以武会友。当时长安的将领都是讲究带兵打仗,这种蛮力功夫一般。连败几场,后来还是寂空出手,可也犯了杀戒,叛出佛门。圣上特赐丹书铁卷。如今几年过去,朝堂都忘了这号人了。”

“这与那姑娘有何关系。她,难道是风雨楼的人?!”薛不疑说出了这个猜想。

“不错。说来你和她还是老相识了。昨晚是她,把你送到刺史府。怎么,不认识你的救命恩人?”

曾达顺便砸下一颗惊天霹雳。

“说来奇怪,风雨楼的绿芽,从不多管闲事。怎么出手,就捞你一把。”曾达啧啧道,若是绿芽没有仗义相助,薛不疑就没有今天的。任凭他多厚的脸皮,多巧的嘴,被人逮住了,就是铁证如山。他细细打量薛不疑的脸,从平静无波到怀疑,再是惊恐,最后是心有余悸的放松,几乎是眨眼间的功夫。再看这个人,怎么都想不明白。

曾达想不明白,薛不疑可清楚了。

那个绿芽就是看中了他的脸,还有银子。

几乎不用猜,那块丢失的玉佩,定然落在了她的手里。

想到昨晚,百花楼史珍岚收到刺客的索命涵,薛不疑心下也明白,那刺客定然是绿芽无疑。他的目光穿过曾达,落在院外进来问安的小厮——飞白,史珍岚的贴身小厮。

两人相视一眼。

飞白从来不信,能有男人长得多好看。迷得他公子废寝忘食,甚至还有点痴傻。

方才飞白说了句不过是百花楼出来的,贬谪的京官,瞬时感觉公子整个人不一样了。冷浸浸的目光一寸寸瓦过他,像是死刑犯最恐怖的凌迟之刑。他吓得呆在原地,也不敢动弹,似乎只要公子的一个眼神,他就跑不出画室。平日里不打眼的小幺,适时上前奉上清茶。

史珍岚接过茶,他抬眼,轻飘飘望了眼飞白。

小幺微微侧身,不知说了句什么,史珍岚才收回视线。那一瞬间,飞白什么都听不到了,这个时间、空间都和他分离开来。他像是游离在世界之外的游魂,飘荡荡出了院子,深秋的天,后背湿答答的。不远处,来往的小厮和丫鬟,沿着僻静的墙脚去往厨房。

飞白鬼使神差跟上去了。

他领走了客院的饭菜。

灵魂出窍一样过来了,见到了这个人。

曾达一眼就瞧出了这人的不对经。像是失魂之症。他没有多嘴,注意到对方离去后的回首,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不错啊,薛大人,这才一晚,艳名远播了。”

“禁言!”

薛不疑非常不客气,白了他一眼。

自从和薛不疑同行出长安,他把前半生该克制遵循的礼节,都抛到了九天之外。若是他那位曾出任太宰的祖父再此,少说是家法伺候。

“他的样子,颇为奇怪。像是刚面临生死之危,很不合这人的身份。”

薛不疑提醒曾达,“用晚餐,你就去看看那位史公子吧。听史道凝说起,似乎请了不少的江湖豪侠。这些豪侠,说是江湖中人,多是家道中落的士族,举科举不行,现今又是太平盛世。”

不用薛不疑提醒,曾达很清楚。

若非出身好,他怕也是这些豪侠中的一员。依靠世家大族生存。

人生啊,往往是这样的机缘巧合,变幻无常。

今日遇见的那个姑娘,牵动了薛不疑三十年没有泛起涟漪的心,偏偏是江湖中人;在他危机时刻拉了他一把,避免他坠入无涯深渊,可偏偏是今晚的杀手。

按照京城那些娶妻的标准,这位绿芽姑娘,怕是沾不上所谓贤良淑慧这四个字了。

不知为何,薛不疑,又想起了那位姑娘。

他甚至有点期待今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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