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零六

“你说什么?”

薛不疑怀疑自己听错了。作为一个曾被刺杀数次的朝廷命官,以往那些杀手任务失败,不是当场被杀就是再没了第二次。如今,他还是头一次听闻,刺杀任务失败,居然还可反手把雇主出卖。

“这,在江湖中允许吗?”

“当然不许,杀手这门行当,最重信誉。若是失了口碑,今后谁还找。说来也奇怪,史公子昨晚和白日里全然不同,好像是变了一个人。更为奇怪的是,整个院子,没有任何派遣护卫巡逻,也没有江湖豪侠镇守。就像是瓮中捉鳖,请君入瓮。”曾达说出心中的疑惑,方才他把那几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拔出了,有两根甚至完全没入肌理,大夫已经来处理过,一盆盆血水浇灌了院子里快要枯萎的牡丹。

作为同僚,薛不疑自然在一旁听从医嘱,盯着他一脸痛苦地服药,“要不来颗蜜饯。”

“住嘴。”小心思被人察觉,曾达怎会承认,堂堂神策军将军,居然怕吃苦,他火速转移了话题,“与其看着我,还不如想想你的案子。谁敢对铁骨铮铮的薛大人下药?”

“呵,不知道谁被那个平分秋色的刺客给伤了,还说是保护对方,其实就是去惹事。”薛不疑可没忘记,早上的曾达是怎么被人送回来的,整个人面色惨白,若是在京城,真是辱没了神策军的名头。

“反正也比你好。昨晚休息得好吧。”

“我文臣,你是武将。”

“算了,你们文人的嘴太厉害。请薛大人抬步,我这地方小,可容我好生休养。”

薛不疑自认涵养极好,可每每碰上曾达,不知为何总是控制不住情绪。

他深吸口气,不可这个粗人辩驳。

今日休沐,他接了史道凝的帖子,约好今日午时赴约。

曾达说得没错,薛不疑得罪的人多了。大理寺当差,本就祸福相当。他也被人当街扔过臭鸡蛋,可这些事,都不过是犯人家属泄愤。

可玷辱文臣的名声,这样的手段太过下作。

薛不疑站在坊市外,迎面走来一个面目普通的小厮,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张纸条。

他进了坊市,寻了一处茶楼坐下。

行踪暴露,本就暗中行事的他被放到明面上,如今,行事到底不方便了。

他点了一壶粗茶,喊楼下说唱的小姑娘上楼唱段南方的小曲。薛氏一族,大多生活在中原一带,青州也算他的半个祖籍。对于这些南方传来的小调,他听不太明白唱词,曲调倒是有几分缠绵。

微微靠在栏杆边,悠闲自在。

四娘收起西洋镜,她做妇人打扮,却穿着一袭少女的粉嫩襦裙。

“公子呀!这薛大人,真的好生自在呀!他有什么需要保护的?昨晚,他。”

“四娘,知道为何我是主子你是侍女吗?”

“自然是公子厉害啦!”

史珍岚摇摇头:“聪明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方式出现。这薛不疑在京中的岁月,作为大理寺少卿,可以说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也被人刺杀过,为何总是全身而退?”他也不等四娘询问,继续道,“薛氏一族,自前朝伊始就盘踞陇西一带,据说薛氏前族长,在太祖皇帝微末时期,援手相助,更是安排他的长子,娶了如今的镇国公主。这位公主,我就不多说了,她手上还有一支娘子军分散民间。先帝中道崩殂,朝堂镇乱。就是这位镇国公主,力挽狂澜。这从龙之功,不言而喻。薛氏一族,可谓是烈火烹油,除非封王,再无可赐。可现今的薛氏族长,也就是薛不疑的祖父,急流勇退,领了一份闲差。这等思量,不可谓老谋深算。如今的民间,还有谁不感念薛氏一族的功劳。”

“公子,四娘还是不懂。”

“你呀!”史珍岚接过西洋镜,敲了敲她的肩膀,“让你们多读书,总不放心上。唉——想我聪明一世,居然养的都是些不听话的。”

“公子——”四娘恼怒瞪了他一眼,“奴婢蠢笨,以后就不伺候您了。”

“还说不得你了。”史珍岚把西洋镜丢给四娘,“我先休息了。”

话音刚落,整个人倒在胡床上,悠悠转转醒过来,“木槿,我又发病了吗?”

四娘,也就是木槿扶他坐好,“公子,您忘了,今日您约了沈公子和李公子他们,说是登高。方才您太累了,就先休息了片刻。”

史珍岚揉揉太阳穴,不解地看着一旁放置的西洋镜,“我带这个,也是为了登高?”

“自然。”一如既往地恭敬。

史珍岚寻不到疑点,他看了看腰间系着的荷包,确实是自己钟爱的花色。这点小爱好,他从没和人提起。

两人离了包房,楼下等候的飞白刚提着两包点心回来。见到木槿姑娘,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清楚知道公子身边的丫鬟漂亮,只是没曾想还能这样的近距离相看。

一时间春心荡漾。

茶楼里,唱曲的小丫头陡然开口:“大人,那人离开了。”

听到这话,薛不疑才展开那张纸条。

纸条上写了今晚赴约,地点还是百花楼。

上次,他也收到这样一张纸条,只是不想是个局。如今,又是这样一张纸条。该不该赴约呢?

他挥挥手,让人退下。从怀里摸出一封密信,眉头越锁越深,信纸被他揉成一团。

一盏茶后,薛不疑出了茶楼。

坊市的小商贩来来往往,叫卖声层出不穷,薛不疑的视线落在墙角大快朵颐的绿芽身上。

或许是对方吃得太满足,又或许是他早上的点心用得少。薛不疑抬步上前,移开凳子,在一旁落座。

他顿了顿,敲了敲桌子。

“薛大人,好巧。”绿芽扯出一张笑脸。任务失败了,退休前的一大笔银子不翼而飞,任谁都会不高兴。不过,见到了薛不疑,她心中的不忿,稍稍宽慰了些许。

她这一生,唯有两个爱好,薛不疑和银子。

得不到薛不疑,她得有丰富的家底,方便她找个替身养眼;但现在银子没有了,多看看薛不疑这张脸,也能平复受伤的心灵。

“不巧。我知道你,风雨楼的杀手。”

绿芽正了正神色,突然觉得薛大人不可爱了。看破不说破,这是江湖人墨守的成规,不过,谁让薛不疑是她心尖上的人呢?“薛大人,您知道啦?知道了我的身份,不怕我杀了你?”绿芽长了张善人的脸,人畜无害的。哪怕是年岁有点大,依旧有人觉得这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姑娘。此刻,她对着薛不疑,这位大理寺少卿,轻而易举说出杀了他的狠话。

“不会。”

薛不疑笃定。他也不知为何,见到绿芽,心生安宁。

绿芽不是好人,刺客怎么会是好人呢?可就是绿芽这人,救下了他。

“我是不会。”绿芽放下汤匙,“薛大人,你可知我生平只有两个爱好。一是银子,二是,二是功法。想来你也听说了,昨晚我的任务失败了,任务失败,我自是要受罚的。”一边说着,一边叹口气,手肘支着下巴,“我长得这么好看,要是受罚毁了这张脸就不好了。薛大人,不知您可有什么良策,帮我一把。”

“你想要什么?”

“我能要什么呢?或者说,你能给我什么?”绿芽反客为主。喊店家再上两碗面片汤,“多放几片卤肉呐,阿翁。”

“好哩!”

“这家的面片汤味道不错,薛大人不如先喝点汤暖暖胃。”

“绿芽,你可知敲诈威胁朝廷命官,依据律令,当判何罪?”

绿芽伸出手,“要不,您把我关到诏狱里。”

薛不疑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可知?”

“大人,我是刺客,是女人,还是个坏人。你对我讲律法,没有用的。我们江湖人,要么被情义打动,要么是重金收买。可是您什么都拿不出。那怎么能让我听从您的吩咐呢?我又不是那些勋贵子弟,奔一个锦绣前程。我这样的人,活了今天没了明天。您在青州举目无亲,没有人可以信任。”绿芽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当然,您可当我胡说八道。毕竟,我们这样的人,向来是不被朝廷的人信任的。”

“你!”

“薛大人,您可别动怒。您是书生,书生要有书生的雅量。何况我还是个女子呢?难道您要和我动粗。我虽然不做赔本的买卖,可也是不会被人欺负的。”

绿芽按住薛不疑道手,耳尖红红的。她移开目光,落在端上桌的面片汤。上面飘着香芜,肉片切得薄薄的,可谓是一清二白三红。她低下头,趁热吃着。

在绿芽这里,打不开口子,薛不疑心下颇为失望。

他低下头,尝了一口。很烫,味道很不错。

吃饱喝足,绿芽心满意足付好铜钱。

她哼着小曲儿,踏着欢快的步子回了客栈。从包袱里掏出札记,翻开划去其中的一项。

札记的纸张卷边,显然被人多次翻阅。封面的墨迹在岁月的侵蚀下已然褪色,然后薛不疑三个字,仿佛是被人一遍遍描摹,一层又一层,显得有些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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