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洲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冷,连一向气候温润的西南境都陆陆续续飘起了雪花。
在西南境参卫族与中原神民族的交界处有一座叫冤句的小城。
此时已近除夕,城中却是一片沉寂着的死气。
城门外不远处有一座破败不堪的屋子,四处穿风,蛛网遍布,已经看不出来它曾经的样子了。
风雪仍在一寸一寸瓦解着它。
乐旬虚靠在塌了半边的木门旁,手中抱着一把长剑,目光灼灼地看着前方的官道。
他在安静地等待着,像一个等待猎物的猎人。
许久,远处终于传来一阵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
乐旬正了正身子,看着一群软甲披身的士兵押解着乌泱泱一众人缓缓出现。
士兵大多形容枯槁神情冷漠,身上的软甲污脏得辨不清本色,脚下的皮靴底子早已磨得一丝不剩,只剩个光脚板在走着。
皮鞭在他们手中有气无力地挥着,偶尔打在那群人的身上,也不过像是在替他们搔了一下痒痒。
没有人试图逃走。
白色的结魂绳将他们结结实实地串连在一起。
他们的神智与魂魄,都不再属于自己。
唯有一双永不知疲倦的双脚在走着,走着。
双眼无神,神情漠然,一个挨着一个,麻木地向前走着。
很快,那群人不知是得了何种命令,在距离乐旬的百步之外停了下来。
为首的一个士兵生硬地举起手中的骨哨,用力吹出一声巨响。
一个朱红色八角灯笼模样的法器便从他的身后升起,红色的光芒瞬间笼罩了整个冤句城。
原本阒然无声的城,在法器的光芒掩盖下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法器光芒万丈,霸道无比,城中的一切,或人或物,或浮云或流水,都在一瞬间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包括不知何时已拔出长剑肃立在破门之旁严阵以待的乐旬。
哨声的响起与法器的出现湮灭都不过是一瞬间,但乐旬却感觉自己度过了一个漫长的百年。
直到一阵清脆铃铛声响起,那结魂绳上多了一个少年。
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庞清秀,目光却是清亮稚嫩如幼童。
在这乌泱泱脏兮兮的一众人中,少年干净的衣衫格外显眼,上面还绣着小小的鹅黄的迎春花。
这个少年名唤句恕,是乐旬昨日暗下决心要护着的人。
不过如今看来,他失败了。
此刻的他,张不开嘴,迈不开腿,也使不出剑,方才的壮志凌云与蓄势待发,显得有些可笑。
自以为是拔弓的猎手,不曾想过会是被狩擒的猎物。
乐旬似乎听到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暗笑。
嗤笑他如今的所有。
那笑声很快又凝成了一把无形的剑,生生刺破又掀开这一百年来他在人间浑浑噩噩活着的记忆一角,将他的过去血淋淋地摆展开来。
他曾是执掌仙都附禺山与人间方外洲千年有余的灵宝天官。
英明神武,英勇无双。
被点为天官不过短短数年,便已将这世间万千的凶兽斩杀殆尽。
乐旬居住在凡人不可攀登的附禺山上,联结着仙都附禺山与人间方外洲的是一座窄窄的栈桥。
那栈桥很窄,容不下一具凡人肉身,唯有飞升成仙脱离红尘的仙师可以过往。
乐旬同他座下的仙师便是从这座窄窄的栈桥来往于仙都与人间,替世人清恶消灾。
在这辽袤无垠方外洲之上,他的信徒遍布各地,供奉他的香火,延绵山河千百万里。
人间海晏河清之后,他无需再事必躬亲,于是闲来无事的他便开始在附禺山上闭关修行。
他修的是凶险无比的无极道,一修便是四百年。与其说是修行了四百年,不如说是被困在那里四百年。
这四百年里,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生灵迭代。
他浑然不觉。
直到有一天,他被狠狠地甩了无极道,身上百骨皆碎,再也拿不稳手中的剑。
也是在那一天,他才知晓,他在人间的三千座宫观,早已被焚烧殆尽。
人间再无一人信天官。
他拖着残躯,想要下人间一探究竟,却在通往人间的栈桥上遇到了君止。
那个唯一可以登上栈桥的凡人,他唯一的师弟。
当年身受重伤记忆错乱的乐旬似乎向那人伸了伸手。
但是那个人,没有站到他的身边。
一百年后的今日,乐旬早已记不清当日与君止相遇的详细情景了。
他甚至连君止的样子都没有看清。
他只记得那人目光越过他伸出的手,一手执斧砍断了仙都与人间的通途栈桥,一手握拳将他打落了附禺山下那侵骨蚀肉吞魂噬魄的封渊。
他只记得君止那双眼晴,无比清晰地。
乐旬生而为人,继而修成上仙,算来也有一千余年了,见过的人与兽早已数不清,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子的眼睛。
没有任何生灵会在杀戮的时候拥有那样澄澈无邪的眼睛。
眼前的君止例外。
总之,乐旬的真身死了。
死在了一百年前。
他的灵力被封印在天尊庇护着元神之上,但□□与记忆都消散在那封渊之下了。
一个失去了记忆与灵力的天官,若是没有人间香火指引,他的元神就该沉没在封渊之底,万劫不复。
却偏偏不知为何,那三千座登记在册受他赋予金印点化的的宫观明明消失了,人间却还尚存着一丝供奉他的香火。
于是他的元神得以引落在人间,又恰好遇到了偷下人间游玩的附禺山医者虽余,方才得以塑肉身筑血脉而重生。
以人间灵气与药石捏塑的肉身自然无法与他修炼了千年的真身相提并论,但总归可以说,他活过来了。
准确来说,是一部分活过来了。
这一百年来,失去了记忆与灵力的乐旬,生生死死,早已有数十回了。
虽余替他捏塑的躯体实在平凡,并不足以让他有关过去的记忆有所倚靠,不足以让他记起他的来处与去向。
于是他浑浑噩噩地活在人间,一活便是断断续续的一百年。
直到两日前他再一次重生在了人间,躺在了藤条编织成的床上,藤条上的结节硌得他后背生疼,他才恍惚记起了一些关于天官的往事。
他记起了自己的来处,恩怨,以及守在他跟前的人--来自附禺山的医者,虽余。
乐旬猛地起身,开口问道:“虽余,我在人间多久了?”
立在他身旁的虽余闻言似乎被雷打了一番,但很快便又恢复了神色。
“将近百年了。”
尔后,虽余俯身向着乐旬行了一套繁杂的礼:“恭贺灵宝天官元神归位。”
乐旬向来不爱受这些大礼,跟随他多年的虽余自然是了解的,平日里与他相处也并不论尊卑上下,只是时不时还会忘记,冷不丁便在他跟前行礼。
往年乐旬高高站在天上,倒不觉得如何突兀。
此时此刻此礼,倒是让乐旬觉着受到了一道九天之雷的鞭打。
乐旬并不作声,垂眸看了一眼如今肉身,以及掌中细若绢流的灵力。
眼中的光一度一度暗了下来。
“这是何处?”
乐旬皱着眉,他对这里并不熟悉。
“西南境都广野。”
蛮荒之地都广野?难怪此处灵气如此稀薄。
乐旬对方外洲上的地理方位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是这都广野,是出了名的穷山恶水,灵气稀薄,不管是对他的重生与修复还是对虽余的修炼,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虽余是附禺山上最好的医者,为什么要选择这里?
还有,他明明在东北境落入封渊,虽余为什么要舍近求远相隔万里将他带到西南这偏僻之地?
乐旬抬眸,不解地看着一脸赭色的虽余。
许久,立在一旁的虽余终于看出来了乐旬脸色的不同,于是迅速后退了一大步,小声说道:“小灵宝,先说好了。不是我自作主张,是你自己要来的!每次都来这!”
虽余是不会撒谎的。
所以,真的是自己要来的?
乐旬不理解,他环顾了一圈,并不喜欢这里。
见乐旬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虽余接着说道:“其实这里也不是一无是处,说起来这都广野几千年前也是一方宝地,不过是岁月变迁,凡人都向着更繁荣的地方迁移去了,这才慢慢荒凉起来。此处虽然灵力稀薄,但也没有他人争用,供你一人,尚能维持些许时日。”
虽余的话并没有让乐旬更喜欢这里一些。
他明明是没有尘心的,也谈不上什么欢喜厌恶,却不知为何偏偏对此地生出了一丝不喜欢。
也可能是讨厌或者是什么别的情感。
乐旬不知道。
他修道太久了,久到他早已忘记了身为凡人时的喜怒哀乐惧与爱。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你替我塑了几回身?”乐旬正了正身子问道。
“已有四十八境了。”虽余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再有一境,便是,便是大劫。”
七七大劫?
想要重修不死之身,拾回往日的本事,定是要历劫的。
不过依他如今的肉身应大劫,想必有些难,但总归是有方法的。
毕竟他最大的劫,在一百年前便已渡过了。
修道千年,大大小小的劫自然是历过无数。
但君止的出现,不是道劫,也不是天劫,而是他终其一生都无法寻到答案的劫难。
这世间真的存在那么一个人,只是相见一眼,便是要将对方置于死地么?
他与君止从未有过交集,为什么当年要那般倾尽全力取自己的性命?
一百年前的乐旬不明白,现在的他也一样。
但是他不恨君止,也不恨任何人。
不是因为君止当年同他一齐落入封渊,早已魂飞魄散,也不是因为天尊的庇佑可以让他的元神永世不死不灭。
而是因为他天生情浅,又修行千年,早已不通凡人七情,当年不知何为恨,如今时过境迁,人死债消,更谈不上什么怨怼了。
只是君止当年斩断了栈桥,人间与仙都再也无法相通,失去了仙都的扶持,人间如今的情景并不容乐观,
乐旬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消他人赘述,他早已知晓人间并不太平。毕竟才短短一百年,他就在人间死亡又重生了四十八世。
虽余捏的躯体再平凡,也不会凭空就死亡。
他是被杀死的,数十次地。
只是这乱,他不知是何种乱。
“人间如何?”
乐旬起身,一边穿衣,一边问道,他的声音淡然中带着一丝严肃。
虽余沉默着,心中暗自嘀咕。
又是这一句。
人间如何与你何干?
附禺山在一百年前就没有了,这个世上早已不存在什么天官与仙师了。就算人间如今变成炼狱,又与吾等何干?
这些话虽余自然只敢在心里默默地响却不敢宣之于口,只得恭敬地回道:“人间并不太好,听闻有一些厉害的角色出现了。这也许是天道的安排,凡人的造化,不必太担忧。倒是你如今的情况不太好,还是留下来修养一段时间,等过了大劫再寻法子回仙都,如何?”
虽余话虽如此说,但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不会听话的。
“人间不太平,我是不会回去的。何况,已经回不去了。不是么?”
说话间,他已整装完毕,拿起了放在案几上的长剑,不再看虽余一眼。
果然。
他全然忘了在人间无数次死得惨烈的自己。
“可是……”
虽余试图再劝说一下,但很快便被打断了。
“没有什么可是。一百年了,人间也不知变成了如何模样。以我如今的能力,虽然什么也做不了,但也好过什么也不做。你且去寻找衔天柳,如果这个世上真的存在的话。”
衔天柳,就是天尊用来建造栈桥联结人间与仙都附禺山的神树。
每一位仙师都清楚地明白,人间是不会有衔天柳的。就算有,他们也无法辨认无法触及。
神树谓之神树,便是只有上神方能知晓的树。
这**内外,唯有天道之上的天尊才有资格见到它,采折它。
乐旬身为天官,更是比任何人都明白。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但最终虽余还是躬着身点了点头,说了声:“是。”
虽余知道,眼前这个记起了自己来处的人,就算那棵神树真的摆在他跟前,握在他手中,他都不会轻易离开这里的了。
虽然人间早已忘记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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