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虽余前脚刚走,乐旬就离开了。
他才刚刚醒来,一切都还很虚弱,但是他无法让自己停下来,如今这个人间变成什么样子,他要亲眼去看看。
有什么厉害的角色,他要亲自去会会。
距离都广野最近的凡人集居地是一个叫冤句城的小城,乐旬走到这里,花费了一整日。
冤句城看起来还算热闹,似乎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每个过往的人脸上都隐隐约约带着忧愁。
乐旬背着长剑,穿过人流,目光倦怠地打量着四周,来往的人同物都太寻常了,没有什么值得他驻足。
只是在路过一间看起来并不如何高雅的食肆时,乐旬看到了一个少年,正在吃酥饼,与其说是食,倒不如说是在品尝。
那点心似乎不太合他的喜好,尚未咽下已是干呕连连。虽是厌恶却也没有一丝要放下的样子,让人看了着急。
少年的目光从窗外扫过,与乐旬的视线接触不过是一息的时间,很快便又投向了别处。
但就是那一瞬间,让乐旬停下了脚步。
这个少年,乐旬似乎见过,虽然记不起是在何时何地。
那少年似乎不太聪明,举手投足间满是不符年岁的稚气。
四周食客不多,乐旬屏气凝神,小声的议论一字不落地传到了耳边。
七零八落的交谈拼凑起了那小少年的身世。
原来那少年乃是这冤句城的小少主,年幼时走失,千辛万苦寻回,却失了几分心智,如今已是束发之年,但举止言谈却不过是五六岁的稚子。
访遍名医,皆是束手无策。
这位少主母亲早逝,父亲平日事忙,也无暇时刻陪伴,于是叫人替他量身打造了一个黄金镯子,上面挂满了铃铛,寄意于无论走到何处都能寻着他。
乐旬正是听得认真,那小小的议论声却戛然而止,倏忽变成了尖叫连连。
原来是传点心的小厮发现了那小少主的眉心上多出来了一个赤红的血点,惊得打翻了食盘,倏忽间,那血点又绽放成了一朵开得正艳的芙蓉花形状。
芙蓉花转瞬便凋谢,眉间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粉色印记。
随着“芙蓉花开,活人祭至”八个字出口,整个食肆炸开了来。
小少主很快便被护送出门,余下的食客也作鸟兽散,食肆里的掌柜小厮迅速关起了门。
街道两侧的商户也随之关门谢客。
偌大的街道,只剩下乐旬一个人。就像是汹涌的潮水退去,滩涂上留下了一只不明所以的落单的海螺。
“活人祭?”
目睹了一切的乐旬心里起了一阵疑惑。
活人祭是什么东西?
竟让他们如此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那朵绽开的芙蓉又是什么奇异法术?
乐旬一连敲了几户人家都没有回应,当下决定到城主府看个究竟。
冤句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乐旬不愿浪费灵力去寻具体的方位,只得聚精会神顺着刚才那个少年的气息,粗略寻向城主府所在的位置。
不过就算没有精确的感应,他也很快便看到了。
城西边传来一阵喧嚷,声音嘈杂,几里外都能听闻。
城主府的大门前聚集了不少百姓,多是些青壮年,七嘴八舌地在紧闭着的大门前叫嚷着。
“句老,出来说句话吧。大家都知道,躲不过去的。”
“小少主被选中,这也是我们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但是真的没办法了。”
“是啊。城主有恩于我们,我们都会记在心上,但是如今的情形,小少主不出来,整个城里的人都会死的。”
“那个人是不会放过我们的。句老,要三思啊。”
……
大门仍旧紧闭着,众人挤在一团,振臂高呼,却无一人敢向前推门。
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推了一把,一个身形瘦小的年轻人被挤了出来,摔在了大门上,偌大的门环,震出一声巨响。
众人随之噤声,有些胆小的抱着头便逃走了。
留下来的人也开始有些犹豫,脚步踌躇,似乎害怕下一瞬间便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飞出来。
但什么也没有。
许久,大门依旧紧闭着。
院子里也毫无动静。
“不会是没有人在府中吧?”
有人小声地说道。
“你是说小少主逃走了?”
“我可没说。”
“不管怎样。小少主被那个人选中了,要是他不在城中,那个人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大伙一块进去找小少主,我相信就算是城主在,也不会为难我们的。”
“对,何况如今城主不在。句老虽是宠爱小少主,但法不责众,我们一起进去,句老也不会拿我们怎样。再说,我们也没错。”
这个提议一出,众人拍手称同,脚步不再打颤了,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凛然起来。
一时间,撞门的声音,叫嚣的声音,如雷贯耳。
乐旬立在远处看着,不明所以。
大门被撞开,众人还未踏入门槛,抬眼望着前方,不过一瞬,便是不约而同地往后退着。
那里站着一个年约六旬的老者,生得并不如何高大,甚至有点佝偻,身着青衣,背着手,脸上看不出喜怒。
却是这样一个人,让那一群闯入者步步后退,一直退到了大门三十步之外。
“家主为了庇护你们,亲身带着王欢去海之角避祸,如今你们却趁他不在,来破我家门。是想作甚?”老者并未正眼看那里群人,只是轻轻地扶着那被撞得一塌糊涂的大门,眉头微皱。
“句老。我们只是……”
方才义愤填膺振臂高呼,见到了眼前人之后变得吞吞吐吐,终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怎么?怕我们逃了?大可不必。老朽虽是宠爱恕儿,但亦不会因为恕儿的事情而连累大家。你们还是早些散去吧。等那个人来之时,记得护好自己的家人。”话音刚落,句老手中的门板也随之碎成了齑粉。
众人见状心中虽仍有不甘,但是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冤句城的人都知道,句老一生不曾婚配,自然也无子嗣,这小少主在他跟前长大,向来视之如珍宝。城主对城中之民有责,也许能为了大义舍弃小少主,但这个句老不会,他绝不会轻易放手的。
所有人都知道,句老是不可能轻易交出小少主的。
只是瞧着眼前的阵势,若仍是赖着不走,那半边门板就是他们的下场。
众人悻悻散去,乐旬方才逆着人群走了过去。
句老的身影却在乐旬迈入大门前消失了。
嗒、嗒、嗒。
敲门声再次响起。
乐旬落在那半片门板上的手还未收回,数十名衣着统一的家将手持刀剑涌了出来,将他团团围住。
“拿下。”
一道洪亮的声音从院中响起。
句老不知何时又出现了,脸上是一层凝固的愤怒,家将们手中的刀剑迎着乐旬的脸招呼。
方才那群百姓闹得如此纷扰都不见这院中有一人出来阻止,为何他一现身便是这样一个争斗场?
乐旬不明白为何如此,但众人来势汹汹,他根本没有时间问个究竟,只得频频侧身而避。
虽余捏塑的肉身虽是有些笨拙,但这一世他寻回了些许过去的记忆,有关天官的本事也随之拾起了一二,眼前这些不曾修道光凭体力的凡人是不可与之相提并论的。
众人见乐旬避得轻易又一直没有还击,更是恼怒,手中的刀剑也跟着狠厉了几分,个个皆是杀红了眼一般。
泛着寒光的刃从频频从乐旬的身体与双颊擦过,并未伤到他的分毫。
句老见状,脸色愈加凝重起来,随后,踏着石阶飞身而上,取下了镶嵌在门楣之内的长矛,迅速加入了围攻。
这句老倒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难怪震得住方才那群人。
上百斤重的精铁长矛在他手下如臂使指,轻若无物。
乐旬虽是多了几分警惕,但他并不愿伤人,处处留手。
十数个回合下来,便被那长矛逼得步步退让,甚至被利落截下右边半片衣袂。
乐旬有心退让,那句老却不见半分留情,趁胜而上,长矛直指乐旬的咽喉。
“亏你长得一身正气,却是甘为那个人的杀人刀。”句老握矛的双手异常用力,语气中满是嘲讽。
“那个人?”
乐旬刚想开口,句老的长矛已是破风而来。他下意识用尽全力接住了那支即将要刺穿他咽喉的长矛。
他出手很快,力度也太大,一直囿于掌心的灵力也在霎时喷薄而出,那长矛在他掌心握住那一瞬间,迅速裂开分化,消散成一片齑粉。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了,围攻的家将瞠目结舌地停下了脚步,握剑的手止不住颤抖。
那句老也应时愣在了原地,脸上闪过一阵惊愕,心下却是一凉。
那长矛乃是人间罕有的精铁铸造,凡间刀剑皆不能削它分毫,而眼前这人,竟徒手捏碎了它。
此人不除,恐怕整个冤句城都将毁于他的手下。
芙蓉花开,活人祭至。
果然,活人祭的使者当真是凡人不可挡。
但不可挡也得挡,他不可能让句恕死在自己的前头。
句老紧握着双拳,一脸凝重地示意众人加紧防御,双方开始进入对峙胶着。
乐旬再一次在刀剑林中脱身之后,开始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似乎对他有些误会。于是在短暂制住了众人之后,一脸诚恳地向着句老行了一个礼。
“敝姓乐,乃是修道之人,冒昧打扰,还请先生见谅。”
“修道者?你不是‘活人祭’的使者?”听到乐旬自报家门,句老的脸色瞬时缓了下来,但很快又因为惭愧而涨成了淡淡的猪肝色。
“活人祭,是什么?”
见句老一众人等放下了戒备,乐旬撤去对众人的禁锢,问出了自己心中所惑。
句老闻言脸色有些诧异,他挥手摒退了那一群家将,随后单膝跪在了乐旬的跟前,抱拳说道:“乐道长,万分抱歉,是老朽冲撞了。道长如此了得的本事,竟不曾听闻过活人祭,想必是多年不曾入世了。还请世外高人,救救我家少主。”
“不必如此大礼。你口中的‘活人祭’究竟是怎么回事?”乐旬伸手在空中虚扶了一下。
“‘活人祭’是我们私下给它取的浑名,官家管它叫‘上神祭’。三年前,那个人便下令,要在各个城中挑选一个合适的人,上祭于神兽。”
“用活人祭神兽?什么神兽竟以活人为食?那个人又是何人?”
“乐道长久不入世,有所不知。那个人便是如今这九族的真正掌权者——唯邪公子,当年他以一人一兽之力踏平了九族,收缴了他们的圣物,将它们融成一块名唤御天令的金牌,一统天下。他生性嗜杀戮,不惧天道,又何来祭天神一说?他口中的神兽,也不过是那个与他一般嗜血的恶兽罢了。”
唯邪公子?
从未听过。
是虽余口中的那个厉害角色?
乐旬想不起这人间何时出现了这样的一个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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