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那男子头上的发簪,模样形式,与他真身的头上那支柳木簪别无二致,是雪塔花的样式。
雪塔花早已绝迹于千年之前,句恕不可能见过,所以这画也不是他随意画出的。
画中的人,就是他的真身。
句恕曾见过他的真身。
怎么可能?
他寻回真身远在君止将他们炼化成丹药之后,何况他在王宫之上设下了结界,如果有人出了王宫,他不可能不知晓。
除非句恕见到的并不是他的真身,而是他的神像?
谁会有他的真容的神像?
难道是他?
是人间最后一个供奉他的人么?
乐旬的心中涌过一个念头,不过他自己都来不及看清是什么,便如电光石火般消失了。
他指尖的灵力悄然附上了句恕的躯体,里面隐隐约约有元神之力存在过的痕迹,却辨不清来自何处。
“你还记得是谁送你回家么?与你关在一起的那些人呢?”
乐旬刚一开口,句恕便是迅速收起了画,躲到了江彻的身后,紧闭着嘴巴,警惕地看着他。
“不怕。这位哥哥不是坏人。他只是看起来凶了一些。”江彻将笑意敝了回去,温柔地安抚着身后之人。
“我不知道。”句恕说罢,就撒开腿跑开了。
一个家仆快步跟了上去,另一个刚忙不迭地向着乐旬二人道歉,尔后,也消失在众人之中了。
江彻向着乐旬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了。
乐旬的目光在追随着句恕的时候,也一并将隐身在土墙之外的一个身着紫色劲装的男人敛入眼底。
是巫炎的人。
那人见露了踪迹,避无可避,只好面露难色地向着乐旬抱了抱拳。
乐旬微微颔首,并不出声。
既是巫炎知晓了,那剩下的事情就让他来收拾好了。
而今,他需要先去旧王城看看。
想到此处,乐旬他侧身看了一眼江彻,说道:“你的伤不轻,不要再跟着我了。”
乐旬的灵力只能护住他的心脉,至于被数斯刺的那道伤,非将养十天半个月不能好。
乐旬头也不回地去往那座旧的与天城,那个让他找到真身的地方。
灵力再一次喷涌而出,巨细靡遗地在地面上搜索着。
一无所有。
不会的。
句恕还活着,那个人一定曾在此出现过。
可惜那日的火太大了,青砖白瓦已不复存在,连那伸手可以触上天际的望天楼都已倾倒。
如今,已寻不到一丝有人存在过的痕迹了。
乐旬一步一步地走在那灰烬之中,凭借着当日的记忆,来到了那方祭坛之上。
他蹲下身来,在布满灰烬的地面上摸索着,青白色的火灰在他双手的驱赶下飞扬,很快又在他的身后沉寂。
他在不停地寻找着,寻找着哪怕一丝丝有关那个人线索,指尖在石板上磨得血肉模糊,不肯停歇。
“你怎么了?”
江彻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看着疯魔了一般的乐旬,终于出了声。
乐旬似乎没有听到有人与他说话,仍是紧锁着眉,认真地摸索着。
许久,他终于在祭坛的其中一角停了下来。
只见他运力一击,便是将那祭坛的一角击穿了一个大洞。
那洞口,分明就是一道连着地下的暗门。
乐旬纵身一跃,跳了进去。
江彻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跟着跳了下去。
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旁镶嵌着夜明珠。
还有,精心布置过的用来规避灵力的阳奉阴违符。
难怪他一直无法搜索到这里。
不过,他似乎来晚了。
甬道的尽头,空空如也,除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檀香味,什么都没有。
檀香。
那个供奉他的人,就曾在此处出现过。
这里可是君止的地盘,他怎会如此大胆?
而且,如今君止已死,他为何还要避开我?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供奉我百年,为何当我出现,他却逃离了?
乐旬巡视着四周,想要从中寻到一丝痕迹,借此去抓住那一丝从他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
然而什么也没有。
唯有一颗略显昏暗的夜明珠在其中显得有些突兀。
他怔怔地看着,刚想伸手去将其摘下,却听得声声痛苦却克制着的呻吟声。
江彻不知何时已倒在了那夜明珠不远处的墙下。
他脸色并不好,紧闭着双眼,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嘴唇有些泛白,呼吸急促。
在安静的地下室里,那急促的呼吸声显得格外突出。
这时,乐旬方才留意到,原来江彻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之间虽然也曾有过一些并肩作战的时刻,但论心论迹,江彻于他而言都只是一个认识了的凡人而已。
认识的人,并不值得他去时刻留意。
所以在听到他痛苦呻吟的此刻,他才想起,江彻背后的伤口。
乐旬身附仙骨,凡人凡器所伤都会自我愈合,从不在意什么受伤不受伤。就像此刻,他在地板上磨得血肉的指尖,已然完好如初了。
江彻一个凡人,虽有他渡过去的一丝灵力护住心脉,但是不肯静养,又胡乱移动妄用灵力,想来是伤口再度裂开了,如再不处理,很快就会感染,甚至会危及生命。
乐旬一生诛邪斩恶,这等替人处理伤口的细活,他没做过,也做不来。
重要的是,他并不想做。
江彻的呼吸声渐渐弱了下去,整个人倒了下来。
乐旬迟疑了许久,还是半蹲在江彻的面前,将他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背后移过来。
乐旬轻轻地除了他的上半身的衣裳,露出来几道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竟没有包扎,只是止了血,换了一身衣裳,便跟着过来了。
如今伤口再度裂开了,血在慢慢地渗着,隐隐约约可以见到里面的骨头。
乐旬举着手,半晌,终究是别过头去,下不了手。
“你,还好么?”
乐旬将江彻的衣裳拉了上来掩住伤口,又唤了唤他。
好一会,江彻方才睁开了眼睛,看到乐旬一脸为难的样子,勉强笑着。
“不碍事,我随身带着药,上了药便会好了。”
说罢,江彻稳了稳心神,从腰间掏出来一瓶药粉,然后咬着牙,艰难地够着后背。
那衣裳连着翻开的血肉,每解下一寸便是连带着扯出来一片殷红的血迹,江彻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但是他愣是再无发出半分呻吟,唯有紧抓住药瓶的左手,早已失去了血色。
“我来吧。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乐旬摁住了那只颤抖的手,用灵力封住了他流血的伤口,又伸手取过那瓶将要被捏碎的药瓶。
虽然乐旬从未替人处理过伤口,但不知为何,他从江彻手中取过那只药瓶之后,一切都变得信手拈来。
他从江彻的衣裳上扯下一角,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伤口,待他看清眼前的一幕,却是一时失了神。
江彻的背上,除了数斯的抓痕,还有许多旧伤。
深的浅的,粗的细的,直的弯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看起来像是雷灼之阵--传说登上錞于毋逢山巅需要跨过的最后一道坎。
那毋逢山山巅,与别处并无不同,唯一不同的便是,那里放置着一枚前尘镜。
这世间能攀上附禺山的人本就是千万分之一,他们大都止步于镦于毋逢山的山峦,潜心修炼着,以期有朝一日能羽化登仙。
从来没有人会为了一窥那本就该断了的前尘而去穿越那道生死一线的坎。
像江彻这般,攀上镦于毋逢山巅只为了看一眼前尘镜的人,乐旬还是第一次看见。
“这些伤,都是攀登镦于毋逢山弄到的么?”乐旬的语气有些颤抖,手中刚接过来的药瓶,不知不觉间被他捏了个粉碎。
“是不是吓到你了?”觉察到身后之人异样的江彻若无其事地将衣服穿上,抬眼看着乐旬,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值得么?”乐旬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只是小声问道。
他没有说,为了那些毫无意义的逝去的前尘过往而背上这一身的伤,值得么?
“值得。”江彻倒是大大方方应道。
“我帮你上药吧。”乐旬闻言心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他修行一生都是为了忘却前尘没有羁绊,而眼前这个人,与他恰恰相反。
“可是我的药已经没有了。”江彻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无奈。
乐旬看了看洒了一地的药粉,一时语塞。
许久,他方才轻轻说了一声。
“我在呢。”
他伸出了手,将江彻刚才拉上的衣衫再次解了下来,指腹抚过那条血淋淋的伤口,瞬间便将它们恢复如初,连一丝伤痕都没有留下。
感受到乐旬的灵力在身后涌动,江彻怔住了。
那不是人间修道者所修的灵力。
他下意识想躲开,却被乐旬紧紧地按住了肩膀。
这世间的灵力,也分两道。
一道是这世间万物汲取日月精华而滋生的灵力,虽是稀薄罕有,但世人皆可修。
凡是修道者修出了元神,能驱使的便是这一道凡尘的灵力。杀凶破阵,诛魔除恶,皆可为之。
二道便是来自九天之上的玉清境的灵力。
凡人是不可修的。
那是无量天尊赐予乐旬的本命灵力,除了强大百倍于寻常的灵力,还可以逆天改命,死而复生。
这两者的区别甚大,江彻能觉察到灵力的不同也不奇怪。
乐旬本不该用他的本命灵力救人的,因为这样被救之人体内就会留下他的气息与痕迹。
此人一生对他无恶意便是罢了,若是生了歹心,恐怕会牵制住他。
乐旬并没有那么了解江彻,并且对他一言不合就对数斯下手还颇有微词。
但是不知道为何,当他看到江彻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伤痕,他的脑海就只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催促他。
救他。
救他。
于是,他就这样去做了。
乐旬按住了江彻,继续驱使着他的本命灵力替其疗伤。
不过奇怪的是,那些旧伤,无论乐旬用了多少灵力还是无法恢复。
镦于毋逢山的雷灼之伤虽是极其厉害,但终究只是凡尘之伤,不至于连玉清境的灵力也修复不了。
想必是自己如今灵力不稳罢了。
乐旬轻轻地摇了摇头。
江彻感觉到乐旬的不顺,他反过手去握住了那只停留在他腰间的手。
“没事的。那是我的荣誉。不需要为此浪费灵力。”
荣誉?
登上镦于毋逢山,在世人看来,的确是一件荣誉的事情。
而这份荣誉,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实实在在的。
这样的代价,乐旬从未付出过。
关于镦于毋逢山,他似乎从记事起便已经在那里了。
那个人带他上山的人曾告诉他。
凡学仙者,必游方之外,使万象断绝,一意精修。
如于世间有所见闻,于心必有所是非。有所是非,必有所爱憎。有所爱憎,则喜怒哀乐之情必迭起循生,以消烁其精气,神耗而形亦敝矣。
迨道成以后,来往人间,视一切机械变诈,比如戏剧;视一切得失胜败,以至于治乱兴亡,皆如泡影。
世间修道之人何其多,能有所成者,寥寥无几。
而乐旬,却是与众不同。
他既无需在人间苦修,也无需在红尘沉浮。
他只需要跟着那个人就好。
在镦于毋逢山上修道不久,乐旬便被天尊点为天官,上了仙都,成了芸芸众生求了一生都无缘得窥一眼的仙人。
除了被困在无极道的心镜那数百年,乐旬还从未吃过什么修道的苦。
他的身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从錞于毋逢走出来的痕迹。
而江彻,吃尽了其中的苦头。
乐旬意识到江彻将他的手越握越紧之后,终于回过神来,迅速将手抽了出来,轻声说道:“这里气体浑浊,于你不利,我们早些上去吧。”
江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逾矩,他利落地将身上的衣裳穿好,唰一下站了起来。
“好。”
原本半蹲在江彻身前的乐旬躲闪不及,踉跄着站了起来,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墙边那颗昏暗的夜明珠。
夜明珠镶嵌得很稳,将将支撑住了乐旬的身体。
乐旬定目看着那颗夜明珠。
不过是品色差了一些,并无什么不同,而四周也没有什么可挖掘的秘道了。
就算那个供奉他的人曾在这里存在过,如今,也消失得彻彻底底了。
“你不应该再跟来的。毫无意义。”乐旬侧过身,对江彻认真地说道。
“刚才你没有丢下我先走,这就是意义。”江彻不甘示弱地回应着。
乐旬没有回答。
“这个给你,不要再弄丢了。”江彻从怀里掏出来那块黑色的玉佩,上面还新编了红色的挂绳。
那些被素儿拾走的碎片,回到了江彻的手里,而且,他又妄动灵力将它修补好了。
“这玉佩,对你来说很重要么?”乐旬说问道。
“很重要。”江彻停下脚步,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
“重要的话便不应该给我,我不爱这些世俗之物。”
“别的可以不要,但这个不行。”江彻说罢便将它挂在了乐旬的脖颈上,随后伸手用力将乐旬的脖子揽住,恶恶急急地补了一句,“不准摘。不答应我就不放手。”
这一揽将乐旬惊了一下,下意识便出手反击了,他迅速拿住了江彻的手,来了一个过肩摔。
与此同时,乐旬脖颈处的那道血痕也在江彻的眼前显露无疑。
“你还好么?是不是刚刚在我身上消耗太多的灵力了?”江彻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痛,看着乐旬的伤,眼中带着一丝心疼。
“我没事。”
乐旬别过身去,再一次汇集灵力,将那伤痕掩住。
不过刚刚松了一口气,手腕上便传来一丝灼热。
幽天再一次窜了出来,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吐着火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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