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心山与其他门派不同，符、阵、剑、丹皆修，并无侧重。但门内弟子无论修习什么，重心都在《养心决》——此功法代代传承、改进，直到如今，自心山弟子进可幻化万物，操纵他人，退可用心力加持己身，不为外物所惑。

因此，为了锻炼弟子，自心山上下有一条特殊的规定：所有人，上至掌门，下至苏木峰养的小狗妖，全都要自己幻化洞府。心力充盈者尽可以建成雕梁画栋、天上宫阙，没实力的便天地为被、山河为家。

江狸作为大师兄，对心力的操纵自然没得说，记忆里的院落十足十的精致，仿的是一处江南园林。

心思流转间，笔墨停止滞空，回归符箓中，身边模糊景色逐渐清晰。江狸兴致勃勃地向前看去，下一秒，整个人就凝固在了原地。

眼前，白墙灰瓦的园林满目破败，小桥流水早成了断桥枯水，一步一景更是一步一苍凉。残垣遍地，门板还丢了半边，别说是仙家洞府，里面没住着孤魂野鬼就不错了。

江狸小心翼翼地向前推动完好的那扇门。

…

没推动。

面对这个结果，青年在原地罚站，沉思片刻，他将门拉了过来。

随着门逐渐敞开，完好的那一半也不堪重负了，倒在江狸身上。在一道听起来就很痛的拍击声后，木门滑落一旁。

“嘶…”江狸一手揉额头，另一只手抚着胃部，迈步走进陌生又熟悉的洞府。

打山外回来之后，他就感觉很不舒服。明明早就辟谷的身体，许久不进食了，现下肠胃却在不断纠缠着，似要呕吐一般。

心脏的地方更是不好受，打个比方，像是自己在天空飞翔，因某些不可抗力而不断地摔下去，临近地面时又险险升起。

濒死的危机感、失重感将他重重包围，如此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带来了许多负面情绪。

B-4086知道，这是由于这具身体的主人第一次杀人，杀的还是同门师弟。难免忐忑，以至于出现生理反应。

原本他是想躺在床上好生休息一晚，一路上抱着这个念头也不觉山路艰险。但现在这一打眼…院子里可能已经没有床了。

人在突然没有了盼头的时候，总会控制不住地脆弱许多。原主的灵魂似乎没有完全消失，他的情绪带动□□，与胃中痛苦里应外合，这使B-4086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带出一串微凉的泪珠。

他疑惑地看着手指上的些许泪渍，茫然的双眼不断滑落生理性泪水。

青年站在原地，不停擦拭双眼。这张脸上往日的七分傲气尽数藏锋，心底的三成委屈成了洒不尽的眼泪。

就在他好不容易止住眼泪时，腰侧被一道冰冷的气息环绕了。重量像是有一只手搭在了腰上。

他懵懂地回头，却一个人也没看见。再低头一看，又哪里有手呢？

周围景色凄凉枯败，连同这座小院，除他外空无一人，活像是鬼怪话本中妖魔的老巢。

江狸的眼泪还未擦干，眼前正一片朦胧。他歪头，摸索着坐在门槛上，说道：“宁非，你回来了？”

这话一出，周遭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但很快，一阵冷风吹过花草残枝，而后包裹住江狸。他周身的温度急剧下降，不由打了个冷颤。

“你是想把我冻死吗？”江狸认真地询问着已经死去的人，语气真诚。

仅仅是这么一句话，却像是刺激到了那个无形之物。下一秒，江狸喉间覆上了一只手，冰冷而僵硬。

“太凉了，”江狸小声抗议，下意识地后退，却换来那只手的进一步袭击。它迅捷地扼住猎物的脖颈，不断掐紧。

青年没有挣扎，他只是觉得宁非掐得太紧，这让自己有点儿缺氧。他勉强从牙关里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宁非…咳…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只手在江狸窒息前骤然松开，木然地环住他的脖颈，像是一条短暂放过猎物，却依旧将猎物圈于怀中的蛇。

反常而又令人忌惮——谁知道它还会不会再一次绞紧，又还会不会有下一次机会？

一阵刺痛。

“嘶…”江狸微微偏头，露出右侧白皙的脖颈。那里原本空无一物，现下却多了几个新鲜伤口。

B-4086包容了被自己杀死的受害者的恶意。他没有生气，试探性地摸索着颈侧，隐约感觉出几个字的形状。

青年轻轻揩去血液，有些不满，“不能写别的地方吗？我自己看不见这里。”

下一秒，感受着脖颈再一次被扼住，喉骨似乎都被强势地压迫，头脑不断充血，江狸只能做了个叹气的动作。他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行了，我照镜子看。”

那只手再次松开，两次窒息让江狸连连咳嗽。在缓解痛苦的罅隙中，江狸思绪纷飞，只觉得那人像是独裁统治的暴君，不容许臣民出现任何反对表态；又考虑起他留下的是不是普通伤口，若留疤被人看见，会否影响门派仪容。

虽然暂时放过江狸的脖子，但那只手并不安分。

它又顺着脖颈往下，暧昧地摸索过凶手衣服下的每一寸皮肤。冰冷、柔软、陌生，这让江狸的鸡皮疙瘩不断往外冒。

念及宁非是受害者，江狸很纵容这只手。于是，直到他的全身都被鬼气覆盖，这些鬼气一转攻势，纠集同伴陡然发动，试图消磨江狸的护身灵气。

江狸安抚着复又掐住他脖子的手，主动将护体灵力散去，“别再消耗鬼气了，我敞开便是。对了，你要做什么？”

若是宁非此刻有更多灵智，定会回答：我要你死。但他死前修为尽废，丹田破碎；死后灵识不全，神魂两散。

能成一只厉鬼已是侥幸。

兴许是江狸的态度太古怪，让宁非有了些许迟疑。最终，他只是操控着那些鬼气，将它们种在了江狸身体内部，蛰伏下来。

做完这一切，掐紧的手瞬间消散，除却脖子上那道伤口和一圈红痕，宁非像是从未来过。

知道他离开了，江狸一边用咳嗽缓解不适，一边仿照记忆，尝试幻化出镜子。

这具身体的基础很扎实，只是有这么做的想法，身体就像是有肌肉记忆一般抽调出一小股灵力，塑造出江狸所想的物什。

很快，一面镜子自上而下、从无到有地出现在江狸手中。他举起镜子，半抬下巴，露出那道伤口。

“七日后…”

还挺快。

不过，宁非这字怎么这么丑？他明天还能见人吗？

摸着自己的伤，江狸只得幻化出一根绷带，一圈又一圈地缠紧，将那三个字牢牢掩盖。

在阴暗处，一团森冷的雾气安静地打量着远处的青年，雾中似有一双猩红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