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闪而过的画面里，田村的头涨大得如同一只要被吹爆的气球，通红的眼球向外挤出，像是随时会掉出来。一双粗大的手从背后牢牢地卡住了他的脖子，而他甚至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手指只是无力地抓挠着身下的沙发。很快，就这样结束了生命。

那双夺去他生命的手此刻正和我握在一起，和她的相貌比起来，这双手似乎有些过于大了，上面覆满了茧子，因此显得更加厚重有力。但即使如此，以老妇人的年纪，能用这双手如此轻松地结束一个成年人的生命，也是不可思议的事。

我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来，向她告辞离开。老妇人于是也向我挥手道别，脸上挂着慈爱的微笑。但当我转身离开，背后关门的声音却迟迟没有响起——她没有立刻回到房子里去。

她一直在盯着我。

一直走到路口拐弯处，那种粘腻的视线才从我背后彻底消失。

我非常肯定自己的神情没有暴露出什么，只能认为这位老妇人或许生性就是如此谨慎。但是如果她会担心被人发现杀死田村的事，又是为什么一定要找矢口导演过来？难道是要找他帮忙处理尸体吗？可是想起矢口导演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也许他会害怕得晕倒吧。

因为田村的意外死亡，寻找富江分身的事也就此中断了。我游荡在街道之间，发现自己又无处可去了。忽然天空下起了一阵急雨，我没有带伞，只好匆忙躲进了旁边商店的屋檐下。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子就在这时恰好从商店里走出来，她也没有带伞，望着面前的暴雨停住了脚步。

大概因为站在那里无聊，她忽然和我搭起话来。

“姐姐，你是从外地来的吗？”她问。

我点了点头，正好奇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却已经先一步扬起嘴角，有些得意道：“因为你口袋里的地图嘛。”

我才想起那张从旅馆拿走的城市地图，在我找到藤原家时就塞进了口袋里，或许因为刚刚走动的原因露了一角出来。我顺势把地图拿了出来，打算借此机会好好研究一下，反正现在也没有办法去其他地方。

一旁的女孩子看我展开地图，又凑上来问道：“姐姐你是和家里人过来玩吗，我们这里的温泉很出名哦。”

“不是，”我下意识回答道，“我是和朋……同学一起。”

“好羡慕哦，”她露出十分向往的样子，“我也想和朋友出去旅行啦，不过家里人都不让我们自己出去。”

“因为你年纪还太小了吧，不放心也很正常。”我随口道。

但她却因此不高兴起来：“什么嘛，姐姐为什么也说一样的话，明明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吧，我都已经十二岁啦！”

如果要按活着的年岁来算，我可比你大太多啦，我在心里嘀咕道。

“是我说错了，对不起。”因为不想争论下去，我干脆利落地道了歉。

或许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站着，直到一个撑着伞的女孩匆匆赶来。

“喂，小丛！”听见她的呼喊声，我旁边的女孩立刻抬起了头。

“姐姐……”她刚雀跃着开口，就被新来的那个女孩子打断了。

“真是的，都跟你说很多次了，怎么出门还是丢三落四的呀，还要我跑过来给你送伞，”她一边抱怨着，一边将手里的另一把伞递给那个叫小丛的女孩子，“总是不让人放心……”

“我又没有让你过来给我送伞，”或许觉得在陌生人面前被指责有些难为情，小丛的头又低了下去，嘟囔着道，“姐姐真讨厌。”

“小丛，你在说什么呢！”她的姐姐似乎听见了，眉头皱了起来。

“我什么都没说啦！”话虽如此，她却悄悄朝我这边做了个鬼脸。

“对了姐姐，这把伞你拿着吧，”小丛忽然把她的伞塞到我手里，“这场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啦。”

她的姐姐这时才发现我的存在，朝我看了一眼。

“谢谢，但是不用了，你们两个人一把伞也撑不下。”我推拒道。

“哎呀，我们挤挤就好啦，反正家里也很近，姐姐你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啦，不然家里人要担心的。”小丛朝我眨了眨眼，就敏捷地钻进了她姐姐的伞下，像只考拉似的缠在对方身上。

小丛的姐姐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朝我点了点头，搂住小丛离开了。

“干嘛把伞都撑到我这边来，你那边都淋湿了！”不远处，小丛嘟囔着道。

“吵死了！谁叫你身体那么弱又不锻炼，要是淋雨生病了，还不是要我照顾你……”

朦胧的雨幕中，姐妹俩就这样依偎着撑着伞慢慢向家走去。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雨伞，莫名觉得怅然若失。或许是因为，有一瞬间我想起了自己的堂姐纪子。在我小的时候，常有一种游离于众人之外的恐惧感。因为容易受伤生病，其他的小孩子都不愿意和我一起玩，我自己也害怕拖累了她们，所以总是窝在家里不出去。而在家里，父母会很严厉地要求哥哥，却对我毫无期望，好像我只要好好活着不给他们添麻烦就够了。我只能一个人呆着看书，书看完了就再看一遍，直到有人带给我新的书。

纪子就是那个时常给我带书的人，她的人缘很好，谁家有了新书都能借来。但她并不喜欢我成天窝在家里，所以时常拉我出去走走，也是因为有她带着，我才能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一起玩。其实纪子并不是我的同类，她根本是和我完全不同的人，但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像我一样。我曾经最大的梦想就是和纪子一起去上学，一起去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六十年过去了，我不知道纪子在哪里，也快要想不起她的长相了。

我应该对小丛说：“其实你不用把伞给我的，即使我现在走进大雨里，浑身湿透，感冒发烧，我也不会死掉的。”

我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照顾了，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再没有我的同类，更不用说家人。富江也不是我的同类，虽然她同样不会死去，可是她的生存方式和我完全不同。在富江看来，我应该是很没用的吧，做人不能完全融入，做非人又不够利落痛快。

但是我能怎么办呢？和富江不一样，我本来就只是一个普通人。如果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舞台，有像富江一样站在舞台正中央闪闪发光的人，也会有像我一样坐在台下默默鼓掌的人。

和小丛说的一样，这雨久久也没有停息，街上的人愈见稀少，或许是都回家去了。我撑着伞走进雨里，向剧院的方向去。

黑暗之中，一场演出刚刚落幕。灯光再次亮起的时候，我看见富江正向楼梯下走去，轻纱做成的裙摆像云一样飘在她的身后，她的眉间和长发中缀满了珠玉，在亮光中越发闪烁，所有其他人和她相比都黯然无色。

然而这张神灵雕刻而成的脸上却没有喜色，她抿着嘴唇，皱起的眉间泄露出一丝倦怠和不耐。不停有人上前向她搭话，奉上最热情洋溢的赞美，但她都视若不见。

忽然有一瞬间，她好像看见了我，不，我肯定她看见了我。但还不等我想好要怎么开口，她已经移开了视线，转而面向了正欣喜着朝她走去的矢口导演。

我所有想好的话、理性的思考都烟消云散了，如同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我才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富江的冷待对我来说已经如此不可忍耐了。我明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也相信和富江的分离迟早有一天会到来。但在这天到来时却依旧无所适从，过去和富江相处的一幕幕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好像是有个声音在对我嘲笑道，过去你不是曾经为了她与众不同的优待而感到沾沾自喜吗，即使再怎么伪装，你现在也无法否认了。

我真的惹她生气了吗？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只觉得好像每件事都做错了，可即使让我回到那时候，我也不会做得更好。

越来越多的人上前围住了富江，那是会令我压抑、窒息的人群，但富江在其中却总是如鱼得水。整个世界不过是她的游戏场，她能得到她想要的任何东西，死亡并不是其中的阴影和阻碍，而我自以为能保护她，或许才是一种傲慢。

在人群中，我忽然看见了旅馆前台的那名工作人员，他从黑暗的观众席中一路挤过去，伸长手臂想要触摸那被簇拥着的光辉形象。

而我低头看向自己，被打湿的皱巴巴的衣服，手里的伞还在滴水，连洁净都算不上，根本无法和他一样挤向前去。

但是在某些方面，我不是和他一样吗，也会想要从漆黑的观众席中登上那光彩熠熠的舞台。

只是现在，我已经被落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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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