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你见到那位藤原夫人了吗？”秋月素朗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说话的腔调依旧和往常一样令人讨厌。

但我已经连讨厌他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是的，我永远都是这样，碰到害怕的事、不想面对的事，只想远远地逃开。也许我这一生的勇气，已经在那个夜晚消耗殆尽了。

“那个人不是藤原夫人，或许是她的管家，总之，她说非要矢口导演亲自过去不可。”我几乎是强忍着说完了这番话，就想快点离开这里。

但秋月素朗却像个冷硬的石墩似的，横在我想要离开的路前。他根本不真正关心矢口导演和那位藤原夫人的来往，却又摆出一副一心为朋友着想的虚假面容，对着我笑道：“矢口导演已经听说了藤原夫人的事，激动得不行呢。要不是演出在即，排练无法脱身，他应该已经自己找过去了。所以，原田同学还是稍等一下，他应该马上就要过来了，你再当面和他说明一下吧？”

他在故意刁难我，即使我再愚蠢，也应该意识到这点了。如果说过去我对他只是模糊的讨厌，现在我已经足够清楚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总在试图支配我。他总是用那些为了我好或是关怀他人的借口，来支使我按他说的去做。他是对谁都这么有掌控欲吗，还是只是对我？可是，凭什么呢，难道就因为那句可笑的几百年前是一家人的话吗？

这一刻，我对他的怨恨到了顶点，我已经不想回到被任何人掌控的日子了，即使是富江也不可以。但在富江的掌控欲前，我只会落荒而逃。而对站在我面前的秋月素朗，我第一次燃起了强烈的杀心，连浑身冰冷的血液都在为之沸腾，我听见它们在疯狂叫嚣着：杀了他，杀了他，你有资格这么做！

我完全放弃了思考，伸手直接按住了秋月素朗的胳膊。

他这时才察觉出不对劲来，迟疑着问询道：“你怎么了，原田同学……”

他的话戛然而止，那张一贯带着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痛苦神色，他似乎试图将自己的手臂抽出去。但是，什么用都没有啊。

我根本没有用力，但是他的手臂就像一团软泥，很轻易地就会被砸扁裂开，从中流出腥臭的汁水。想到这里，我忽然有点恶心了。

他现在也不说话了，这不是很好吗，那张嘴终于能闭上了。

“你……”我觉得现在应该说些什么，但秋月素朗却只是惊恐地看着我。为什么要这么看我？好像我才是那个唯一的坏人。难道不是你先做坏人的吗？

我忽然觉得很委屈，将那两只手臂松开，转而去抓他的脖子。而他像只滑不溜丢的蟑螂，在我松开手的瞬间迅速朝旁边退去，我向前一步就要抓住他。

忽然，灯光熄灭了。

不是剧目开演前的黑暗，是所有的光都熄灭了。

密不透风的黑暗层层叠叠，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和尖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我没有抓住离我只差咫尺的秋月素朗，而是蹲了下来，捂着头缩成一团。

为什么要这样，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是我自己想要的，我不知道，我好害怕。

因为这里是通往大门的通道，不停有人从我身边跑过。在黑暗中他们看不见我，踩到我身上绊了一跤，我慢慢缩着身子向其他地方躲去。

摔了跤的人一边咒骂着一边跑到了大门前。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光亮到来的那一刻，但却传来了更令人绝望的呼喊声。

“大门打不开了！”

这下原本等在原地的人群也焦虑了起来。这样的气氛，总让人联想到某本凶杀小说的情节。

“大家别惊慌，我们现在去看看电源那里！”是矢口导演的声音，“大家原地待着不要乱跑，就当休息了。”

或许是在场的人都已经习惯了听从矢口导演的安排，在他的声音下也逐渐冷静了起来。

“嘿，要不我们讲鬼故事吧。”有人甚至打趣道。

可是好景不长，一阵呜咽伴随着一道沉重的撞击声响起，浓郁的血腥味在黑暗之中更加鲜明地刺激着所有人的嗅觉。

人群再次沸腾起来，这次不再是矢口导演能控制的了。即使知道大门无法打开，也有很多人跑向了大门的方向。我因为在原地没有离开，也被挤进了人群的缝隙里，身体像是不属于自己一般地被动腾挪，几乎喘不上气。

没有关系吧，我对自己说，反正也不会死掉。

“喂，离我远点！”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不远处响起。

“富江……”我的头脑还在迟滞运转中，不自觉脱口而出道。

一只不知道从哪里伸来的手就这样拽着我挤出了人群。

一直到稍微安静的地方，我才想起来应该要和她道谢：“富江，谢谢你。”

但是她却一言不发。

哦，她应该还在生我的气。

即使在生气的情况下，她还愿意来救我，这件事就已经足够让我对她感激涕零了。无数话语在我咽喉中翻涌着，可是我就像个木头似的，没办法把它们释放出来。

“富江，我……”

她忽然抱住了我，那两只柔软的手臂原来可以这么有力。她就像是照料幼崽的帝企鹅一样，把我揽进了她的怀里。

“好啦，别怕，我在这里。”她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简直就像是一场梦。

我应该要在这梦里沉沦，可是我忍不住抱着她一声不响地哭了起来。

“你这么害怕啊，真夜，”她的声音起先还带着些戏谑，忽然迟疑起来，“你哭了？”

“我没有哭，”我默默擦掉眼泪。

“那我衣服上为什么湿了？”

“是刚刚在外面淋湿了。”

“哦。”她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如果是平时，她应该会揪着这点逼我承认才对，但这次，她什么也没说。

“对不起。”我闷闷地说。

“什么？”

“我不应该一声不吭地跑掉，”我终于鼓起了勇气，“我不应该丢下你。”

“你是不应该跑掉，”富江拉长了声音，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但是丢下我？你想过要这么做吗？”

说实话我想过，但不是昨天，也不是今天，或许也不是未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继续闷着头不说话。

可令人意外的是，富江竟然又没有追问。

“我觉得，你有点不像你。”我困惑道。

“为什么这么说？”富江的声音是雀跃的，似乎很好奇。

“你对我，为什么这么好？”我终于没憋住，还是说出了口。

富江哼了一声，假装要松开搂着我的手，被我拉住后又不动了。

“什么啊，所以平时我对你很坏吗？”她有点不高兴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努力组织着语言，“我只是觉得，今天的富江特别温柔。”

她好一会儿没说话，伸手忽然捏了一下我的脸：“真是笨蛋啊真夜，你不是怕黑吗，我看你吓傻了才懒得和你计较而已。”

她的力气很轻，捏人也不疼，只像是一只蝴蝶在脸上轻轻啄了一口。但我却因此陷入了思维混乱中。

难道就只是因为我怕黑这件事，她就愿意在黑暗中收起脾气，让步到这种程度吗。这真的是富江会做的事吗，我几乎要震惊了。

但是怀抱着我的温暖躯体，和这些轻声细语的话，确实构成了我眼前的富江。这是实际存在的。

我忽然自私地希望那些熄灭的灯光永远不要亮起，就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构成全世界也可以，因为富江会陪着我的。

但是世界永远不如我所愿，刺目的灯光就这样突兀地结束了短暂的黑暗。

一幅如同地狱变的漫长画卷就这样在我们面前展开，穿过面上写满惊慌恐怖的各色人群，在至高的舞台上，一具已然扭曲的身体躺在血泊之中。

谁也不能轻易分辨出他的身份，因为一尊破碎的石像从上方坠落，击穿了他的头颅，也宣告了他的死因。

“那是什么……”我试图分辨出来。

“那是约翰。”富江冷淡地说。

“什么？”我惊讶于她竟然能分辨出那具尸体。

但富江似乎很快理解了我刚刚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那尊石像，”她说，“因为没能找到合适的演员，他们决定用它来替代约翰。”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矢口导演是如何说服富江参与演出的。

“但是，他不会动。”我想起剧本中约翰的那些戏份，不知道他们原本计划如何安排。

“那有什么关系，有人会给它配音的，”富江无所谓道，“反正他也只有说话的本事。”

“不过现在看来已经行不通了，毕竟约翰已经提前粉身碎骨了，”富江以幸灾乐祸的语气道，完全没有把自己当作这出剧目的一员。

我看着已经几乎崩溃的矢口导演瘫倒在舞台边缘，而另外几人上前搬动石像，露出了已经不成样子的今村的脸。